“清楚就好。”姑姑意味深长道，“西偏殿已经叫人打理过了，明日赴宴的衣物也已备好，月儿今夜在宫里歇下吧。”
“好。”
我幼时便住在姑姑这里的西偏殿，当时只觉得宫中奢侈华丽，东西样样都是顶好的，还想过一辈子住在这里。
可长大了才知道，整个皇宫都是金丝笼子，将人拴在金玉珠宝里不得脱身。
有人是甘愿被富贵迷眼，有人却是怎样也出不去。
先前姑姑提议叫我去宫外的府邸住下时，我忙不迭的就跑了，谁知多年后再回西偏殿，又恍惚觉得自己好似从未能离开过。
这里陈设照旧，便一切都还是旧的。
霜儿没随我进宫，君言又不知道蹿哪里去了，宫里的夜冷清漫长，没人陪在身边说话，真真的寂寞难耐。
我满脑子想着明天的七夕宴，一点也睡不下，披了外衣点燃烛火，举着烛台推门去廊下坐着。
夜里比白日凉快许多，廊下不时有小风吹过，花坛里虫鸣不止，反而多出几分惬意来。
我侧头倚着柱子，刚被微风吹起困意时，墙根的草丛发出一阵乱响，我立刻清醒：“谁？！”
按理说偏殿外应该是有侍卫把守，听见我叫唤该是冲进来的，可我唤了一声，周遭仍是死寂。
我朝发出声响出看去，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思来想去只觉得是君言，便没好气道：“君言，你少吓唬我！”
那人影听了，慢慢的朝我靠近，我更加确定是他，举起烛台也走了过去：“你今日又跑哪儿了？这可是宫里，当心被人抓了。”
可当我走近，烛火将他面庞映亮的那瞬间，我一时愣住了，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是慕流夜。
“你……”
烛台从我手中脱落，砸在地面的瞬间便熄灭了，慕流夜握住了我的手腕，用力将我扯进怀中。
“我好想你。”慕流夜声色低沉，指尖插入我的发间，将我牢牢扣在怀中，“塞北风沙吹的人皮肉生疼，战场上厮杀残酷，可一想到你我就不苦了，陈溯月，你想我吗？”
我满心的惊慌，不敢吭声。
“你想过我吗？”
我怀着满腹慌乱，并不回应，只闷闷的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等不及想见你，便比大哥提前一日启程回来。”慕流夜道，“我没在郡主府寻到你，君言说你入宫了，我就赶过来了。”
“君言…没同你说吗？”
慕流夜的呼吸停顿了一秒，道：“说了。”
我感受到他手上的力道松懈，忙推开了他，却仍是不敢抬头：“你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来见我。”
“可我不信。”
慕流夜拉住我的手，许是在塞北操劳的缘故，他的指腹比先前还要粗糙些，轻轻的蹭着我的虎口：“我要听你亲口说。”
我稳住了心神：“无非就是我与陆容行的那些事，若你是来问我真假，我回你便好。”
我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都是真的。”
与其来回拉扯被他问出缘由，倒不如狠心些痛快了结。
慕流夜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他应了声，继而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薄云散开时，圆月如同琉璃灯瓦般明亮，赶着光便直直的打在我们身上，借着月色，我略有忐忑的抬起了头：“你听说的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你若不喜欢我了……”慕流夜唇齿颤动，掌心用力，将我的手捏的生疼，“你明明有很多拒绝我的法子，为何偏偏…要用这种？”
若这是在旁的地方，我定要扑入他怀中，告诉他我是真心喜爱他，从前是，以后也是。
可这是姑姑宫中，四方的牢笼与枷锁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宫中娘娘们养的鹦鹉都是要拔去舌头不能发声的，此刻我也是没了舌头的鹦鹉。
我可以看，可以听，可以心痛，唯独不能言语。
“你还记得我在南岳说过的话吗？匠人与富家小姐，从一开始就算不得良人。”我深吸一口气，强硬的掰开他的手，“我们也不算。”
“那他陆容行就是你的良人吗？！”
我听出他愠怒的言语中携带了哽咽，默然别过了脸：“我不知道，我没得选。”
“你有。”
慕流夜后退一步，青白的月色落在他面庞，勾出少年人俊逸的轮廓，在边疆吹了数月风沙，他好似愈发的成熟，眉眼间的稚气已褪去大半。
我不敢多看，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音色朗朗，带了几分恳求：“再等我几天，待我与祖母说明，我尽快……你会有选择的，再等我几天好么？”
我不敢轻易应允，只道：“已经很晚了，我要睡了。”
不等他开口，我径直走向了门边，伸手推门：“太子殿下一路奔波劳累，既要参加明日的七夕夜宴，不如早些回去休息。”
我将他撇在门外，将自己锁进门内。
或许一开始我就不该打开门的，可初雪飘落那天，又分明是他一脚将门踹开，感情一事千头万绪，仔细回溯，竟也寻不出是从何处开始的。
我想，我也确实累了。
·
第二日从床上惊醒时，我还以为昨夜与慕流夜的拉扯只是场噩梦，可我刚坐起身，就在枕边瞧见了一根精致的银簪。
若是平时，我只当收了礼物，可如今我拿着它却觉得烫手——簪是赠予正妻之物。
换做旁人送我，我肯定不会又这么多的想法，可这是慕流夜给的，我知他心意，所以不敢轻视。
所幸今日宴会是在傍晚，现下没人催我洗漱，我自己坐在铜镜前挽发，我很少自己打理这些，平日都是霜儿帮忙，所以我挽出的发髻并不好看。
指尖在银簪上摩挲半天，我轻轻的将它插进发髻，精致的银簪搭上我乱糟糟的发髻着实滑稽可笑。
我自己也没忍住扯了扯嘴角，眼泪便涌了出来。
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顺遂的过下去，我其实并不起眼，可是即便是这样无足轻重的我，也想让太后姑姑安心，想让五哥安息，想让陆容行的誓言不落空，更想让慕流夜今后少个麻烦。
心念落定，我取下了银簪放到镜前。
姑姑深知我的作息习惯，一直到该用午膳时才派了嬷嬷来叫我，我跟着嬷嬷行至前殿，便看见一堆下人规规矩矩的站在两侧。
阵仗大的唬人，我侧头小声道：“谁来了？”
嬷嬷也放低声音，恭恭敬敬开口：“皇上在里面呢。”
“皇上来这里做什么？”
“郡主进去就知道了。”
我狐疑的环顾四周，深知是逃不掉这一遭，干脆挺直了腰杆走进去。
宫里规矩繁多，我进门就先低了头，姑姑与皇上不知聊什么正开心，我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跪下身行礼：“皎月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起来吧。”
我这才起身：“谢皇上。”
我在宫中虽然时间不短，却也没与皇上打过几次照面，只得望向姑姑：“姑姑，既然皇上在这里，月儿不便打扰，今日在偏殿用膳就好。”
皇上轻咳一声：“叫你来便是为了你的婚事，你且听着。”
“是。”
我虽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乖乖坐了下来。
姑姑笑眯眯的看着我，满面的祥和，皇上道：“皇额娘同我商量过了，今日七夕宴，朕便赐婚你与陆容行，只是皇额娘将你视如亲子，要你以公主规格出嫁，你又自幼长在宫中，朕自然不能小气了去。”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莫大的施舍意味：“朕便封你为皎月公主可好？”
郡主还是公主与我而言只是个称号罢了，是旁人眼中我的身份，说不好听些，我在曼玄是个没有来处的人，宫中叫我什么，旁人也都要叫我什么。
便是把我叫上了天，我也是个外人。
姑姑说我是云疆人，可云疆没有我的名字，曼玄也没有我的来处与去处。
如今与慕燕归也生分了，同慕流夜也要断了缘分，我是个孤零零的人了。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起身下跪一气呵成：“谢皇上恩典。”
“起来吧，长大了，也愈发懂规矩了。”皇上笑着点点头，“怪不得叫陆侍郎念念不忘，成日催着陆丞上书求娶。”
“陆容行那孩子，哀家也算看的过眼，与月儿相配自然是再好不过。”姑姑道，“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哀家瞧着心里也欢喜。”
皇上的手搭在桌上，沉吟片刻，话锋一转：“只是先前小六来找朕说过与你的情谊，怎么如今看来…不大一样啊。”
我心下一紧，吞了吞口水，没敢再抬眼，故作镇静道：“我与六哥青梅竹马，自然感情深厚，想来六哥是搞混了情谊，月儿心中只将他当做哥哥的。”
“原是如此。”皇上只回了这句，便不多问了。
“这么久也该饿了。”姑姑招呼我，“月儿先去偏殿用膳吧。”
“是。”我俯身行礼，原路返回了去。
想着自己方才讲的话，我不免有些自嘲。
慕流夜对我有情谊，我对他又何尝清白？
我捏了捏双手的指节，忽的开始害怕今日的七夕宴，但事已至此，该来的总要来，挡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