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去买晚饭的护工王阿姨按时回来了，她把手上的东西放下，被冷得搓了搓手：“哦哟，外面好冷呀，小方你冷不冷呀。”
她的普通话不标准，总是会把“小方”叫成“小fan”，方洋沛每每听到，都会愣神一阵。
“我不冷的。”方洋沛回她。
徐晨露从家里带来的两条毯子，都被王阿姨盖在病床上，她不仅不冷，还有点热。
她把插了针的右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就听见王阿姨“哎呀”一声，那个胖胖的身影灵活地跑到床头呼叫护士。
她埋怨道：“小方，都不吱一声，不痛的咩？”
方洋沛循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的右手上，输液管里药液流尽了，血液倒流出来，鲜红附着在管子里，刺激着人的视觉神经，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到疼痛。
抑或是因为麻木，才压抑了痛感，王阿姨去摸了摸她输液的那条手臂：“哎呀！你还说你不冷呢，摸上去像冰块一样。”方洋沛歉意地朝她笑笑。
护士过来换药，问她：“是怎样的麻？是压久了的那种酥麻还是带着神经痛的麻？”护士仔细给她形容：“会一跳一跳地疼的那种。”
方洋沛想了想，答道：“都不是，是完全没有感觉。”
护士皱眉，稍用了点力去掐她的手臂：“这样也没有感觉吗？”
何止是没有痛感，还失去了触感，就连护士的手触碰到自己都感受不到了，像打了麻药一样。
“没有，”方洋沛忐忑问道：“这样是不是不太正常？”
护士走到床尾翻用药记录：“你是上一瓶药就有这个反应了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有点不确定地说：“可能是轻微的过敏，这一瓶也是同样的药，以防万一，先给你拔针吧，也不要留滞留针了。”
一阵折腾后，方洋沛按着棉签，病床边王阿姨在打扫，拔针时几滴药水洒在地上，让这里瞬间充斥了药水味。
晚饭可不能在这种环境里吃。
王阿姨清理着地面，一边安慰她：“哎呀，过敏嘛，我以前也见过的，”床上的人看着眼前的空气出神，王阿姨不太放心她，又提醒她：“小方，有什么不对劲的，要赶紧说哦。”
王阿姨把清洁用具丢进垃圾桶里，去卫生间里洗手。
“你看看你的手，都青了一块了，真遭罪，要是让你妹妹看到，不得心疼坏了。”
心疼吗？
方洋沛想，像她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心疼的。
方洋沛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停止输液以后，那里渐渐恢复了正常，开始感受到空气中的凉意。
她把棉签拨开，针头留下来的小小的血洞上，血液还未完全的凝固，方洋沛没有在意，把棉签往旁边的垃圾桶一丢。
“阿姨，”王阿姨刚洗完手出来，就看到床上的小方掀开被子，把双腿移到床外：“你帮我去看看王医生在不在。”
“王医生？”她在脑海里搜罗着这个名字，一会儿又觉得不妥，上前拦住方洋沛：“你现在能下床了吗？腿还伤着呢。”
方洋沛手上没有力气，轻轻推开她，声音也很虚弱：“你先去找王医生吧，就让我这样自己待一会儿，躺久了腿不舒服。”
“好，还要我租个拐杖或者轮椅来吗？”王阿姨时常在这里工作，对这里很熟悉。
方洋沛低着头捶腿，好久才回应一声：“好”。
怕方洋沛用不惯拐杖，王阿姨租来了轮椅，帮着她艰难地坐上去：“为啥子不叫王医生过来？”
王阿姨觉得现在医院的系统已经设置得已经很方便了，几年前，要叫护士还要喊，可是现在，病床边医患之间的通讯器能够很方便的将患者的需求传达。
病号服单薄，方洋沛示意她帮忙将毯子盖在自己腿上，她回答：“我也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小方好像兴致不高的样子，不过哪有人受了伤住院还高兴的，刚才她因为过敏而冰冰凉凉还泛着青紫的手臂，看着就很难受。
她把她推至走廊中段靠近护士站的地方，王医生刚从其他患者的病房出来，就在这里等着她。
王医生见到方洋沛过来，热心地接过轮椅：“让我推着她走吧，顺便聊聊病情。”
王阿姨疑惑：不就是外伤吗，有什么好聊的？
“阿姨你买来的晚饭……”过了这么久，晚饭早就凉掉了，方洋沛催促她回去把晚饭热一热。
王医生推着她往外面走了一会儿，首先问了一句：“徐警官怎么不在？”
“她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不会时刻和我一起。”回答的声音很僵硬。
只是随口一问，却像是触到了方洋沛的什么机关一样，只不过王医生也没有在意，她问道：“早上和你说的，你考虑清楚了吗？”
“这次找你，就是想聊这件事，我还没有时间去住院治疗，我记得……在家服药也能代替一些住院的疗程？”
方洋沛轻轻咳嗽两声，王医生见这里风大，又往回走。
“按道理来说是完全可以的，只是……”王医生不敢把话说得太绝对：“我又不是内科大夫，你需要的话，我们这边立刻就能给你转科室，后续的安排，可以和你的主治医生商量。”
她见方洋沛一直沉默，问道：“你不想住院，是有什么顾虑么？”王医生又想到徐警官，难道是因为她们任务在身，才不得不……
“没有，我没有什么顾虑，”方洋沛手指敲了敲轮椅的扶手：“我…”
王医生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不对劲：“你手怎么了？”
方洋沛把手往衣袖里缩了缩，说：“没什么。”
王医生此时面色凝重，她推着轮椅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方小姐，你有没有意识到，你对医院和医生，好像很抗拒。当然患者会怕医生，我也是理解的，就像我上学的时候也会怕老师一样。”
“不过，”她走到方洋沛身前，蹲下来，让自己和方洋沛处于同一个高度：“我还是要劝你，越是严重的病，越是要早干预。多的就不说了，我看你对这个病像是了解的样子，”
她站起来：“我虽然只是个小医生，但是好歹认识些人，你要是哪天来找我，我尽量给你推荐领域大牛，怎么样？”
“谢谢。”轮椅上的人轻声感激。
方洋沛逐渐熟悉了身下旧轮椅发出的轱辘声。
“咕噜，咕噜”眼前的火锅开始冒大泡泡，徐晨露透着烟气，看向对面的何青莲。
可能是工作上有烦心事，妈妈今天一直兴致缺缺，母女俩到现在就说了两句话。
何青莲摘下眼镜，闭上眼，用手捏了捏晴明穴，这是她进门以来重复的第四次，徐晨露低头嘬了口汤，批判起自己想要套话的心思。
老妈这么累，是不是不要打扰她比较好？
“羊肉来咯！”家政阿姨从徐晨露身边蹿出来，把一盘红艳艳的肉放在桌子上，打断了徐晨露的思绪。
“这盘肉最后再下吧。”徐晨露咬着筷子说，她知道何青莲不爱吃羊肉，若是让汤里有了腥膻味，她妈妈怕是一晚上都不会碰火锅了。
何青莲揉着穴位的手顿住，她睁开眼，看到徐晨露把那盘羊肉往外移了移，放到那些菜里的最外圈，她撇撇嘴，没有说什么。
家政阿姨已经吃了饭，又回到厨房里给她们切水果，三个人围坐餐桌上默默吃着晚餐。
徐东升许是也受不了这个氛围了，他开口问道：“露露，你最近很忙吗？都没有时间去买菜。”
虽然这个理由是徐晨露胡诌的，但她不介意在家人面前示弱。
“对啊，”她抱怨道：“最近队里很忙，过几天还要去一个叫什么什么医疗基金的开幕大会做保安。”
听到这话，对面两人都有了反应，徐东升疑惑道：“保安？”而何青莲则有些惊讶，看了她好几眼。
“哎呀，去帮人家维持秩序啦，我们调侃的一种说法而已。”
看来医院“阵营”这边的老妈并不知道巨峰集团和警局之间的纠葛，接下来该怎么样问才能不那么突兀呢？
徐晨露把火锅里烫好的丸子用漏勺捞上来，站起身往爸妈的碗里放，她又顺便往锅里下了很多何青莲爱吃的蘑菇。
等蘑菇熟透以后，她再一次站起来，把蘑菇捞出来，这次只往何青莲碗里放，还睁着自己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何青莲。
她的“攻击”起了效果，何青莲对她刻意的行为似乎是产生了某种生理反应。
她妈妈抖了抖，疑似起了鸡皮疙瘩，终于主动和她说了第一句话：“别那么肉麻行不行？”
徐晨露笑了，她顺着话题继续说：“这怎么是肉麻啊，看老妈你太累了，关心一下你啊。”
何青莲叹了口气：“都是因为你……刚才说的那个医疗基金项目，给我加了额外的工作量。”
徐晨露装作第一次听说的样子，开始揪着何青莲问东问西，那些能够透露的，何青莲也乐于给她解答。
问完以后，徐晨露确定了医院和巨峰集团确实不“熟”，基金里的医疗小组也只是受命参加这次活动，但是除了组长和几个骨干，其余名额并非指派，而是需要医生们主动报名的。
徐晨露看了眼在优雅喝汤的何青莲，心中感慨，她妈妈真厉害啊。
“还有，妈妈想问你。”来了，每次回家必会出现的问答环节它来了。
徐晨露佯装淡定，心思却飘到了九霄云外。
“妈怎么记得你上大学时谈过一个对象呢。”原来是这个话题。
“妈，我跟人家早就分手了，我记得跟你说过的呀！我现在……没有在恋爱。”
好几年了，徐晨露没敢告诉何青莲，恋爱是在高中时就谈上的，而且那个她口中的对象是个女孩，而不是何青莲认为的男孩。
俩人早就因为大学时聚少离多感情变淡而和平分手了。
徐晨露还是和大学时一样，一聊起感情的话题就浑身抗拒，尤其是和前女友感情尚好的时候，心里对说出真相的渴望非常浓烈，可随之而来的担忧便开始与那股冲动碰撞，在她脑海里打起架来。
好几次话在嘴边，还是化作一声叹息。
当然今天也是这样，她脑海里浮现出方洋沛的脸，心里又生出隐秘的希望。
可何青莲却说：“这才对啊，你现在还小，谈什么恋爱呀，工作要紧。”
于是徐晨露哑火了。
“但是姥姥姥爷要来清虹住一段时间，下周就到，提醒你一下，他们可能会问你感情的事，已经旁敲侧击问过我好几次了。”
“啊？”徐晨露在姥姥姥爷面前一向很怂，她也知道老人家希望她毕业后早点成家：“那我怎么说？”
“搪塞过去就好了，还用我教你？”何青莲并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家长：“他们就是想你了，到时候我们挑一个晚上一起去外面吃顿饭，再叫上岚岚，其他时间你都在工作，想见面都见不到。”
学姐何筱岚虽然和她们家不是亲戚，但却是老乡和同家姓，大家都相熟。
回家一趟，没有打探到什么消息，倒是知道了姥姥姥爷要来，这让徐晨露压力倍增，饭后，反而是徐晨露变得蔫蔫的。
妈妈问她要不要留下来住，徐晨露拒绝了。
出了门，夜还没深，徐晨露用身子架着车看手机，她在和方洋沛的消息界面停留许久，最终没有发送任何信息。
医院里，方洋沛已经重新打上了吊针，王阿姨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犯困，她已经把陪护床收拾好，等着方洋沛入睡，她也要稍微休息一下。
手机铃声惊醒了昏昏欲睡的王阿姨，病床上的方洋沛也转过头看着她。
“喂，哦好好好，我等你过来，”王阿姨接起了电话：“要不要帮你铺床？”
方洋沛心头一跳，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王阿姨接电话，想要马上知道电话内容。
果然，王阿姨放下手机，笑眯眯地说：“小方，你妹妹说今晚还是她来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