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四年至太安六年发生了许多大事。
南面的宋国内乱纷呈,国君暴虐,宗室自危,昔年北伐万里如虎之势再难重现。
北面的蠕蠕南下,欲行五胡旧事,入主中原。
青州叛乱、平陵起兵,沃野、统万二镇敕勒族叛魏,东部敕勒、连川敕勒率部北入蠕蠕,拓跋弭亲征。
昏风苦雨,太安难安。
连天烽火下,也发生了许多小事。
无人在意之处,有微草茁长。
“叔公——”
于冯芷君而言,教养拓跋聿是天方夜谭之事,拓跋弭出征在外,围着军国大事转,也没真想让这个女儿参知政事。
一番博弈下,册封了那位原要‘禅位’的广平王拓跋宪作了太傅,由他来教习拓跋聿。
荒谬!
冯初知晓做拓跋聿的侍读是烧冷灶,但这灶未免太冷了些!
拓跋宪那是能当太傅的吗?
一个和五岁孩子去林苑摘桃的太傅?
眼瞧着爬在桃枝上的拓跋宪将半熟的毛桃丢给站在地上眨巴眼的拓跋聿,冯初总觉着有一口气梗在心口。
“微臣见过太女殿下,广平王殿下。”
“哎呀呀呀——”
拓跋宪自枝头擦滑而下,不一会儿就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
他有些狼狈地拍拍手,并不在意自己扯破了的衣襟,狷狂不拘,“太女殿下,您快替臣说几句好话,莫让阿耆尼又气着了。”
冯初心头又是一梗。
“广平王身为太傅,理应担起——”
“瞧瞧瞧瞧,太女殿下——”冯初话刚起头,就被拓跋宪打断,拓跋宪拉着拓跋聿挡在自己身前,“阿耆尼又朝臣发难啦!”
冯初心头火起,双眉微颦,她着实见不得广平王这嬉皮笑脸的模样。
袖口被轻轻扯动,冯初仰视的目光转至拓跋聿身上,眉眼霎时间不自觉地放柔,“殿下。”
“阿耆尼莫要生太傅的气。”拓跋聿将事情悉数揽到自己身上,“是孤听闻林苑结了桃子,想来瞧瞧的。”
“臣女不敢与太傅置气。”冯初敛了神色,一派平和,自她怀中择了个桃儿,“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殿下今日休憩,来日弥补便是。”
担心拓跋聿疑心自己真在同她置气,又道:
“殿下今日择的桃儿,可否赏臣一个?”
拓跋聿展颜,摊开自己接桃儿的衣袍,“阿耆尼若想要,孤都给你。”
“臣不贪心,有这一个便足矣。”
冯初和煦地笑笑,重新看向拓跋宪,“太傅今日讲习应当结了?可愿与臣同归?”
拓跋宪知晓这是要同自己说事儿的托词,挑了挑眉,“冯小娘子相邀,自然不敢辞。”
深宫墙垣夏花繁,彩蝶流连。
冯初显然不着急出宫,引着拓跋宪往廊桥上走,曲池水清清,晴荷能没人。
二人身后都只跟着贴身侍候之人,行至长桥中央,冯初才开口:
“广平王殿下乃太女殿下叔公,难道忍心见太女殿下学无所长,日后难堪重任么?”
拓跋宪闻言,并不急着答话,信手弯腰择了一株荷花,俯首轻嗅:
“阿耆尼,正因为我是她叔公,才不愿她误入歧途。”
误入歧途?
冯初的眉又颦起了。
“臣驽钝,烦请广平王殿下明示。”
“阿耆尼、冯小娘子,坊间都传你为冯家芝兰玉树,你同我装什么糊涂!”
拓跋宪随意将荷花一扔,直视冯初,“聿儿这太女之位是如何来的,又能做到几时,你我心知肚明!”
“若不是因为你冯家,陛下又何至于立皇女为储?”
这话太膈应,冯初却也只能抿唇——谁让她是冯家人呢。
“待陛下有了皇子,朝野上下定会重新议储。”拓跋宪冷笑,“学了那些东西却注定毫无用武之地,届时你让聿儿如何自处?”
“况且,冯初。”
这世道,这般语气直呼姓名可谓是极为失礼之事,不亚于辱骂。
“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心里头在想什么,现下聿儿是皇储,你因此而恭谨照料,若有朝一日聿儿不是皇储,你可还有如此善意?本王是聿儿叔公,无论聿儿是否是皇储,本王都会照料她!”
拓跋宪直勾勾地盯着冯初,渴望从她眼里瞧出羞恼或是心虚。
然而冯初云淡风轻,丝毫没有被戳破盘算的羞恼。
这反倒让拓跋宪心虚了。
“太女殿下,是臣唯一的道。”
冯初的话让拓跋宪出乎意料,眼瞳灼灼似明火:
“太傅不愿为之事,臣愿为。臣诚然有私心,太傅亦大可揣测臣。”
“曲直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臣,不问前程。臣告退。”
冯初恭敬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拓跋宪其实许多事说准了,譬如她私心甚重,譬如她也知晓拓跋聿的太女之位岌岌可危。
甚至在旁人眼中,拓跋宪才是那个设身处地为拓跋聿考量之人。
甚至就连冯初都会忍不住信几分,倘若有朝一日,拓跋聿陷入旋涡,拓跋宪会拉扯她一把。
但她不甘心!
纵使前路渺茫,她也要替她和拓跋聿搏一回。
辽西郡公府檐下的燕子终于还了巢,双亲正哺育着巢中的雏燕。
冯初缄默归家。
柏儿小心地在一旁侍奉,她知晓自家小娘子是个有事埋在心里,甚至都不愿同下人发火的性子。
听不了她说心事,能叫她勿要这般操心也是好的。
“小娘子,婢子拿栀子煎了点饮子。”
浅色的茶汤落在金盏中,冯初拈起,吹开水汽。
栀子有泻火除烦之效,这是柏儿在哄她消火呢。
浅啜几口,冯初定了神,念了一长串的书名,托柏儿连同纸笔一并取来。
罢罢罢,拓跋宪本就是个才学中庸之人,与其整日责难他不愿授业讲习,倒不如她一手替拓跋聿操办了。
隽秀的字迹落于纸上,有道是教学相长也。
蜡火阑珊,星斗满天,冯初才落下最后一个字。
她摩挲着半干的墨痕,这不光寄托着她的‘前程’,更寄托着她看够兵戈扰攘后,渴盼海内承平之心。
快燃尽的蜡烛被重新续上,冯初捏了捏眉心,又整理清点了一道,方递给柏儿:
“替我收好,明日进宫记得带上。”
“诺。”
桌上的毛桃还泛着青,冯初径直拿起,洗净。
这桃,真涩。
六月的平城有些燥,窗外的知了声恼得人烦,几个宫人取了粘杆儿,自发在宫苑附近粘知了。
屋内的拓跋聿吃力地握着笔,她年岁尚小,笔杆子在她手中歪歪斜斜,墨迹在纸上洇得很深。
冯初授业,自《孝经》始。
这是本能让朝中各个派系都能安心的典籍,孝悌之道,人之常情,皇帝和太后都会乐意得见。
“可是手酸?”
拓跋聿在纸上的字迹歪歪斜斜,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子吃力之感。
她头摇的很是坚定,“孤不累。”
分明手腕都在抖。
冯初乐见得她如此坚持,也就不再劝她,安静地在一旁瞧着,偶尔提点几句。
天光透着云母片将桌上宫灯的影子拖曳得老长。
“阿耆尼,孤做完今日的课业了!”拓跋聿嬉笑地将笔一搁,僵直的肩膀骤然松下,手臂顿时酸麻。
冯初察觉她不适,上前替她揉捏起来。
“阿耆尼,练字真的好累,”
拓跋聿的小脸苦哈哈,黑白分明的眼中倒映着冯初的身形,当中还夹杂着几丝憧憬。
“孤何时能写得好看?就同阿耆尼一般。”
“殿下日日勤勉,相信不久便会超过臣的。”
才不会呢......
拓跋聿瞧着温柔替自己揉捏手腕的冯初,耳后放烫,她已然开蒙,宫中大大小小的风声她也多有耳闻。
冯初之才,时人比之王粲。
若冯初是个男儿郎,怕是早已赐官封爵,即便是女子,有太后作靠山,保不准亦能大放异彩。
哪里会在宫中,囿在她身侧,做一侍读呢?
年幼的拓跋聿尚未被忠义孝悌塞了满脑,唯怀着最为朴素的念想——
她觉着是自个儿耽误了冯初,暗自发誓,要对冯初好些、再好些。
她知晓冯初为了自己的课业操碎了心,故而不敢怠慢分毫,每日用心,只希望冯初不必劳心。
“殿下,小娘子,太后处来传信,陛下回都了,令殿下与百官前往端门迎接。”
李拂音自门前匆匆而入,这消息显然是急报——
拓跋弭亲征,原本定于下月回都,怎么今日就回了?
平白早了半个月,明眼人都晓得其中有蹊跷。
“拂音,给殿下更衣。”
冯初理着案前纸卷,心中蓦然一突,只觉着这六月艳阳天,酝酿着一场瓢泼大雨。
皇帝的仪仗自端门外缓缓而现,旌旗长槊林立,六匹纯色高头骏马拉着拓跋弭的车辇在文武百官前停驻。
山呼万岁后,众人却惊愕地发觉拓跋弭的虚弱。
即便他面上还勉力维持着一国之君的风仪,苍白的唇与周遭格外警醒的侍从无不传达着陛下有恙的事实。
未能及冠的皇帝强撑着走到冯芷君面前,目光深处,谁也不知道有什么。
群臣缄默,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二人相对。
“哀家早些时候便劝告陛下,君子不立危墙,不宜亲征。”
“大魏国祚至此百载,朕无过是想以身作则,重整先祖荣光。”
“陛下可如愿?”
“朕如愿以偿,太后如愿否?”
针尖对麦芒。
冯芷君望着虽然有些狼狈,但意气风发的少年,轻笑让步。
“黄侃,送陛下前往寝宫歇息,传唤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