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朕下去,滚......”
拓跋弭由着宫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至床榻,强忍着背后的疮口,指着黄侃。
这女人,偏要拿伶优来膈应自己!
拓跋弭亲征自然不是所谓的复先祖荣光,而是在拉拢镇戍军。
一来可建立军中威望,二来敕勒几部反叛,他需要安抚其余部族。
冯芷君同他谈起过许多次改革法制,他虽不至于置若罔闻,也诚然兴致不大。
他并非不知晓国内出现的问题。
汉人失权,勋贵圈地,良民隐没入坞堡,俘虏充没为贱籍。
在他看来,只要稳定了军中,朝廷内外便掀不起什么风浪。
哪怕代价是要他披甲上阵,出生入死。
“嘶——”
上药的医倌不慎扯动了他的伤口,叩首求饶,拓跋弭摆摆手,示意他继续。
他在北讨的途中受了刀伤,为了安定军心、处理军务,没有声张。
结果在归来的路上伤口恶化,灌满了脓,今日若不是要在冯芷君面前强撑出胜者姿态,他甚至连车辇都下不来。
几寸长的疮口在闷湿的夏季红肿溃烂,有些骇人。
医倌们在外间议论纷纷,有说要剜疮刮肉的,有说服饮汤药的,众口纷呈。
丝毫没顾忌拓跋弭在内间听着都觉得骇人。
“陛下,太女殿下求见。”
拓跋聿?
拓跋弭吃痛地偏头,“聿儿来此作甚......罢了,宣。”
他在外征战两年有余,在端门时注意力悉数叫冯芷君夺了去,都不曾好好看看他这唯一的女儿。
身形已经抽长许多的孩童自屏风处转了进来,一举一动都透着温雅。
没成想,两年不见,聿儿变化这么大。
拓跋弭的心头涌起一阵亏欠之感,“聿儿长大了......”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福绥安康。”
她身上还穿着皇储的礼服,厚重的衣物险些要将人压垮,脸颊被外头晒得有些泛红。
拓跋弭强撑着又翻了个身,不愿让拓跋聿瞧见他身上的疮口。
她笨拙地给拓跋弭倒上蜜水,喂给他时小心翼翼。
他有多久没有人这般关怀了?
拓跋弭有些动容。
蜜水饮尽,拓跋弭捏了下自家女儿的小脸,吃力地躺倒在床榻上。
“父皇热否?儿臣为父皇掌扇念书可好?”
拓跋聿的乖巧懂事出乎了拓跋弭的意料。
拓跋弭未曾想,不过两年未见,这个当日在他怀中尚无言的孩子,而今乖巧懂事得令人惊诧。
拓跋弭颔首,他想看看她究竟学了些什么。
得了准的拓跋聿行至书案附近,示意宫人将案头《国记》取来。
冯初对外称自己授业太女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儒家典籍,然她过目能颂,只要不留笔墨痕迹,谁又知晓她会教授拓跋聿什么?
拓跋聿也得以练就了一身记诵本事。
而今能有机会光明正大读些自己想看的书,拓跋聿欢欣不已。
她侍坐一旁,字句分明,朗朗而念。
拓跋聿的书声一起,外头还在相互争噪的太医都不约而同地小了声,越往后,更是直接都闭了嘴。
拓跋聿花上半个时辰念完了一卷,堪堪停住。
“这些都是阿耆尼教你的?”
他问的不仅是识字断句,更是他骤然回都,拓跋聿一人来见他,于床榻前侍奉。
没成想,拓跋聿竟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父皇是问识文断字么?若是识文断字,确是阿耆尼夙兴夜寐,教导儿臣。”
“阿耆尼为儿臣授业《孝经》,‘夫孝,德之本也’,父皇身受疮痛,儿臣前往榻前尽孝,乃天经地义。”
“哈、哈哈......咳咳——”
拓跋弭欢欣后剧烈咳了起来,拓跋聿赶紧上前替他抚背,咳嗽牵动了背上伤口,拓跋弭的唇角却不曾放下。
外头太医们终是议出了个折中的法子,一把胡子的太医令战战兢兢进来,哆哆嗦嗦说要割疮放脓血。
“聿儿先回去吧。”
拓跋弭不想让她瞧见那么血腥难堪的场面。
“我不走,聿儿就在此处,陪着阿耶。”
拓跋聿跪坐在床榻侧,握住他的手,“父皇纵使怪儿臣违逆,儿臣也认了。”
拓跋弭自诩在战场上,何种腥风血雨不曾见过?
蠕蠕人的刀剑划破他的后背时,他都不曾有落泪之感,而今反倒湿了眼眶。
“好、好,聿儿若是害怕,就将眼闭上。”
拓跋弭点点头,示意太医令可以动刀。
拓跋聿紧握着拓跋弭的手心出了一层汗,玛瑙磨制的刀子割去烂肉,伤口处的脓血令人作呕。
她兀自平静地看着——
她其实是怕的,可她脑子里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冯初嘱托。
“陛下乃天下之主,于情理之中殿下都该随侍榻前。”
百官退散归家时,冯初将拓跋聿带至僻静处,“他是君父,天下人的生死荣辱,都与他干系。”
包括拓跋聿的储君之位。
她需要让拓跋弭看见拓跋聿的价值,看见拓跋聿的才干,动摇他心头还是希望来日降下皇子,褫夺拓跋聿太女之位的想法。
显然,拓跋聿听明白了。
烈酒倒在绢布上,盖在疮口里,拓跋弭本就苍白的脸上登时激出一层冷汗,却还要扯出笑容。
能与冯芷君争权的皇帝,身上大抵也会带着几分狠劲。
“阿耆尼待你——嘶,这般用心?”
望着自家女儿担忧的目光,他蓦然想起那位被赐死的李昭仪。
也是有这么双温润清澈的眼眸。
太后为了自己的男宠赐死了她,赐死了拓跋聿的阿娘。
而冯初可是太后捧在手心里的亲侄女。
她待聿儿好,定是别有用心!
拓跋弭原本让冯初来做侍读,为的就是避免太后还要将人塞入朝堂——
他已经立了个女儿作皇储,难道还能拦住太后要将冯家的女子都给塞入朝堂不成?
真真是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然而现如今冯初对拓跋聿尽心竭力,又是为的什么呢?
“是......阿耆尼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
拓跋弭的双眸顿时犀利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哦?同父皇说说,怎么个好法?”
“......皇祖母,而今待她不好,都是因为孤。”
拓跋聿每日都留心关于冯初的事情,知晓其在太后跟前原有多受宠,而今虽不至于冷淡,但到底没有从前热切。
而且她还听太后宫中的宫人说,冯初同她第一次放灯的上元节,被太后罚跪于东阁。
虽不知晓其中缘由,拓跋聿也觉着定是与自己脱不得干系。
稚嫩的小脸满是愧疚,冯初是这宫中第一个待她好之人。
拓跋弭闻言,目光垂首凝在床沿,连割患放脓的痛楚都浑给忘了。
半晌,他握紧了拓跋聿的手,叮嘱道:“聿儿,你且记住,你是大魏的皇储。”
“天下臣民,他们合该待你好,侍奉你,你无需为此感佩。”
那些视君如无物,将手伸太远的人,才是不该。
“懂了么?”
拓跋聿直觉此言谬误,方欲开口,又想起冯初叮嘱,顺从点头,“父皇教导的是。”
这冯家的小娘子,究竟是在打着什么主意……
……
木鱼歇,钟罄响,新铸的金佛在殿内惹上暗色。
妙观走的急而轻,驳影掠过青砖地。
俯身在太后耳边低语几句,周遭本就觑着太后脸色的僧众纷纷停止了念诵,堂内鸦雀无声。
“还有这等事?”冯芷君面露浅笑,意味深长。
“阿耆尼......阿耆尼,咱们过些日子送她一份礼,权当预贺她来日——平步青云。”
白菩提串上香烟缭绕,自跪着的宫人那处看来,仿若要给殿内的金身佛像都给束紧脖颈。
拓跋弭的亲征的确平息了国内不少叛乱。
然而战事一起,今年的农时到底还是误了,平城周遭本就农田稀少,附近并州等地原本五月底至六月就该收割的麦子生生拖到了七月。
不少穗子都烂在了地里。
百姓无粮,便是要削减开支、减免赋税、开仓赈灾,此消彼长下,若来年蠕蠕再度南下,抑或是又有州郡再叛,又当如何?
冯芷君携几个伶优、宦官以及文人才子在林苑当中闲庭信步,听着这些人给自己带来的要闻。
偶尔她也会感慨,还是在外任事的男儿好。
可以不必困在这当中就能知晓天下事,也不必太过仰仗这些宦官伶人、阴私手段。
可谁叫那在外的男儿有不少都是有眼无心的活瞎子、治标不治本的庸医!
真以为只要军中不反,天下便能太平。
今朝让麦子烂地里,明朝种麦子的便能让你烂地里!
“阿耆尼,我们去游船好不好!”
正当冯芷君想时,远处拓跋聿欢声传来,隔着金黄开遍的连翘,太女殿下正拉着冯初的手,撒欢似地在曲池边跑。
“太女殿下当真青春......”
随侍的某位伶人无心一言,话还未落,冯芷君冷峻的面色就惊得他一身冷汗,登时双膝一软,跪伏在地。
“小的多嘴,请太后责罚!”
“自己找个僻静的地方,将脸打肿了回来。”
冯芷君连个眼神都不想多给,吩咐道,“妙观,唤聿儿和她到哀家跟前来。”
“诺。”
另一头的冯初和拓跋聿正欲登船,不想居然见到妙观来传唤太后召见。
妙观来传时,束手而立,显然,太后想必此时心情不佳。
冯初欲探听一二,无果。
二人惴惴,跟着妙观行至太后跟前。
“臣女——”
“跪下!”
冯芷君胸中的火气较冯初想得更甚,“冯初,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