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殿内,群臣手持笏板,议论纷纷。
拓跋弭坐在高处,身后屏风内的目光刺在他身后,让他极为不自在。
怀中的幼童一手拿着宫中婢女缝制的小布球,一手紧紧抓着拓跋弭的皇袍,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瞳,好奇地望着底下乌泱泱的群臣。
他怜爱地抚摸了两下怀中孩童的背,更像是在安抚自己。
“朕今日朝会,是想与诸位商议皇储一事。”
他定了定神,“朕即位已有三年,宜定东宫,安抚朝野。”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众臣并非因陛下年幼,便匆忙立储一事惊诧──拓跋家多短命,自太祖道武帝始,多而立之年便撒手人寰。
政变、疾病、暗杀。
早日成婚立储,自小培养东宫,几乎成为了每一任皇帝的共识。
然拓跋弭冲龄践祚,只与李昭仪有一女,怎得忽然提及立储之事?
王公大臣们望着陛下怀中的幼童,互相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心里头恍然有种不妙的揣测,他们盼着珠翠屏风后的人能接下陛下的话,可惜冯芷君并未遂他们的愿。
朝堂内外陷入寂静。
一片鸦雀无声之后,终是有人大着胆子站了出来,“敢问陛下,东宫之位,陛下心属何人?”
“广平王,拓跋宪。”
一石激起千层浪。
“陛下不可!”
东部大人刘仁诲当即激辩:“未闻东宫之位传于叔父者!”
自古帝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若是无嗣无兄弟,那便按着宗亲亲疏,择小宗入大宗。
这若是将‘太子’之位给叔父,岂不是乱套了?!
“那便禅位给皇叔。”拓跋弭言语温吞,“朕也好同沙门、朝士共谈玄理。”
此话半真半假,拓跋弭在朝臣们的眼中,温和仁慈,端方多才,素爱同佛僧、道人谈论清玄,大有遗世之态。
可也正是这个有遗世之心的少年帝王,即便与太后有龃龉,对太后所提南下夺取青、冀二州之事,同心同德,才有而今冯颂得胜归朝、淮岱之地尽入大魏囊中的盛事。
而今将大位传于叔父,究竟是真想皈依佛门,还是想让太后无法名正言顺地干涉朝政呢?
朝中众人都听闻了坊间沸沸扬扬的流言谶语,不少人将目光终于转向了那道屏风。
太后至此,还是不置一词。
“陛下......”
身处在漩涡中央的广平王拓跋宪硬着头皮站了出来,他也未曾料到,陛下招呼都不打一声,骤然说要禅位给他?
这皇位是什么烫手山芋么,说不要就不要?
“臣惶恐,愿以吐脯之心侍君,未敢有逆乱之心。”
拓跋弭望着在底下战战兢兢的叔父,登时没了脾气。
他当然不是真的想禅位给自己的叔父啊!难道都没看见自己怀中抱着的是谁么?
对于不上道的拓跋宪,拓跋弭有些无奈,故意将怀中的女儿举了举,换了个位置,无奈的目光扫视着一众鲜卑勋贵、大魏宗亲。
最后落到了自幼的伴读,任城王拓跋允身上。
拓跋允愣怔、顿悟、再怔住。
他懂了,陛下这是要让这唯一的女儿入主东宫,好平息太后造出来的女主天下的谶语!
读懂了陛下的拓跋允更痛苦了——这种馊主意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传位给叔父自己当太上皇的没有,难道让女儿入主东宫的就有了么?
刘仁诲站在太后和礼教的一边,谆谆劝导:“天下,是陛下先祖之天下,而陛下辄改神器,上乖七庙之灵,下长奸乱之道,此是祸福所由,愿陛下深思慎之。”
刘仁诲的长篇大论叫拓跋弭脑仁生疼,此人顽固,大魏朝堂内,群臣多言鲜卑语,偏这刘仁诲,分明听得懂鲜卑话,却总爱以汉话对之。
“刘卿言之有理。”
屏风后的女音登时让原本死寂诡谲的朝堂安定下来。
“皇储一事关乎江山社稷,陛下岂可贸定?”
拓跋弭藏在袍服下的指骨泛白,指甲在食指上留下极深的痕迹。
平心而论,冯芷君是位很有才干的女子,替他即位之初扫清了权臣,于政事亦很有见解,他很是佩服她。
然而他而今也已十六七岁了,理应太后还政,冯芷君非但没有还政的迹象,还依旧把持着朝政,但有相悖之事,少不得摩擦龃龉。
这女人好手段,将半个朝堂都收拾得服服帖帖,汉人世家想依托她往上获得更多权力,而今入主中原后,鲜卑游牧们的习俗也在改变,冯芷君又提供了改革的措施。
两相之下,他这个皇帝,居然只有拓跋家的宗亲鼎力支持。
对于拓跋弭而言,他知道以冯芷君的性格,在这天下未定、民生困苦之际,不会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取而代之,所谓女主天下的谶语不过是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他却不能容忍处处掣肘,分付权力,天有二日!
若他真有个儿子,今日便是立太子、禅位、将冯芷君抬上太皇太后的位置,让她再不能名正言顺地插手朝政,谁管那劳什子的谶语。
偏生他没有,那就索性顺杆爬,女主天下,可以是她冯芷君,为什么不能是他拓跋弭的女儿?!
他要太后还政!
拓跋允无奈地叹息一口气,他晓得,今日若是不遂了陛下的意,陛下在朝野间的威信怕是又得弱一层。
罢了罢了,这恶人还是得由他来做。
拓跋允闭上眼,心一横,“臣闻近日坊间有言‘浑水降女,主有天下’,悉以为,东宫之位,当予陛下之女。”
朝堂上无数双眼睛登时插得拓跋允恨不能自己跳浑河里去,冻死算完。
屏风后的冯芷君哑然,她万万没想到,拓跋弭想让她还政的法子,居然是将自己个儿的女儿推到风口浪尖上。
“胡闹!”
刘仁诲言辞激烈,“自古以来,哪有传位于女子的?更何况,来日公主践祚,嫁与他人,这大魏天下是姓拓跋,还是公主夫家?!陛下这是要为祸七庙,海内蒸腾?”
“自是姓拓跋,刘公未闻入赘之事?天家血脉,本就尊贵,前无古人,未尝不可开先列。”
事已至此,拓跋允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后说,“况辽西郡公家小女,此次不也同大军随行至淮岱?”
事关太后,刘仁诲哑了火。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我大魏女子巾帼不让须眉,自太武帝时便有,此次淮岱大捷,亦皆仰赖太后审时明断。”
言之凿凿的话拓跋允自个儿都不信,却毫不犹豫地选择将火往太后身上引,“刘公岂能断言,女主天下,必定祸乱七庙、海内蒸腾?!”
“你、你、你——”
饱读文墨的老儒生哪里见过这阵势,脸都涨红了,手指着拓跋允微微发颤,进而怒而拂袖,“陛下若听信谗言,臣、臣今日便撞死在这殿内!”
说罢便真要往身旁的圆柱撞去,众卿七手八脚地将刘仁诲拦住,永安殿内乱成了一锅粥。
“刘公且慢。”
冯芷君拨弄着手里的佛珠,微微叹了一口气,“刘公自诩忠贞,为陛下江山计,而今当庭触柱,是要给陛下留骂名?”
“臣——惶恐。”
刘仁诲一把年纪,涕泗横流,跪于庭下。
群臣也好,拓跋弭也罢,都等着屏风后的女人发话。
拓跋弭缓缓闭上眼,搂紧了怀中年幼的女儿,他恍惚发觉,只要太后点头,莫说是捧自己女儿入东宫,就是捧一头猪入主东宫,都有人赞成。
“哀家记得,公主还未起名罢?”
冯芷君的话将拓跋弭从自哀中拉了回来,眼前的孩童睁着黑白分明的双眸,搂紧了他,恍惚中听见这个孩子在他耳边轻轻唤了声:“阿耶。”
鼻头蓦然一酸:“朕想好了,朕之女儿,名聿。”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倒是取了个好意头。
“陛下这是主意已定?”
屏风后的人听不出什么情绪,拓跋弭豁出他所有,笃定道:“朕心意已决,绝不更改。”
冯芷君眼中流露出些许失望出来,还是忍不住提醒道:“皇储之事,关乎大魏日后几十年国祚——”
“朕说了,”拓跋弭罕见地在群臣面前展露出专断的一面,“朕心意已决。”
“既然如此便按照陛下之意,皇女聿入主东宫,册封皇储。”
拓跋弭愕然,他未曾想立储之事竟然如此顺利,太后的反对比他想的要平淡许多。
“不过——”
屏风后的人又将拓跋弭的心狠狠吊起,“陛下中宫空悬,哀家当担起教养之责。陛下以为如何?”
教养拓跋聿?
拓跋弭望着怀中的女儿,有些犹疑。
他不得不以最坏的想法去揣测这位继母的心思,往好些想,她或许是想挑拨他与皇储,让皇储延续她的愿景。
往坏些想,她可以选择戕害拓跋弭,扶持拓跋聿,继续临朝参政。
然而事到如今,太后已然让步,他倘若再坚持,怕是双方免不了付出更多代价。
“母后所言甚是。”
拓跋弭听得身后屏风那人离开,悠悠复杂的话语夹在这片和乐中,分外心悸。
“一国之君,不可止余权斗啊......”
长风吹动远处塔楼的铜铎,悠扬铿锵之声穿过永安殿,一直在拓跋弭怀中安静的孩童忽然‘咯咯’笑了出来。
他俯首,埋在自己女儿的肩颈处,家国和心气悉数承载在了这个幼小的孩童身上。
“阿耶会是个明君的。”
他低语,又承诺道:“聿儿也会是个明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