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前三日,冯颂的大军终于紧赶慢赶地出现在了平城郊外。
天子率百官相迎,万民欢庆,平城上至王侯公卿,下至贩夫走卒,万千目光都聚在了归来的将士身上。
谁家儿郎得归、谁家夫君折戟,欢欣与苦难都掩埋在得胜的盛况之下,拢归不是走投无路的麻木。
也有车驾绕开了万人空巷的大道,先行入思贤门,前往太后所在的安昌殿。
“太后,小娘子已至殿外。”
妙观面上都带着喜色,不光是因为太后喜恶而愈发恭敬,也因冯初着实是个品格素净的讨喜孩儿。
“让她进来吧。”
冯芷君将桌案上拆开的书信一封封重新装入黄花梨木匣,转身安置于书格之中。
“臣女冯初,叩见太后,太后福绥安康。”
她这些时日在军中穿惯了男子的装束,行至宫中才重新梳了个简单的发髻,绛红裲裆下套了身栀子色的裙裳。
很是明快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不喧嚣。
“快快起来。”冯芷君在案后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侧来,“让哀家好好瞧瞧,阿耆尼可被淮岱之地的宋人莽夫吓着了?”
冯初嫣然一笑,乖顺地坐到冯芷君身侧,被冯芷君搂在怀中:“姑母笑话我。”
“哈哈哈,哀家哪里敢笑话你,”冯芷君爱怜之际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歆羡,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尖,“那些刀兵、男人.......扎堆的地方,你都敢去看,哀家不如你。”
冯初软着声儿,反驳道,“姑母不见刀兵,非无胆,盖姑母能降有胆之人耳!”
闻言,冯芷君愣怔,旋即彻底开怀,“瞧瞧,哀家这好侄女儿,小嘴抹了蜜似的,不枉哀家疼你。”
冯初被夸,脸上闪过一丝赧色。
姑母确是待她极好,然她也是大魏的太后。
她早慧,太后铲除贺顿时的雷霆手段她还历历在目,即便冯芷君真心待她,她也不敢真将自己置于受宠的侄女这个身份上。
妙观适时端上来两盏槐花蜜水,“小娘子舟车劳顿,先喝杯蜜水解解乏,记得您最偏好太后宫中的槐花蜜了。”
“有劳了。”
冯初浅啜几口,绽出笑来,墨色的瞳仁带着笑意,能沁到人心里,“这槐花蜜还是姑母宫中人养的蜂酿得好。”
一句话夸进两个人心里,也无怪宫里宫外都交口称赞。
“听到了?”冯芷君脸上的笑意同样收不住,“自己拿了牌子领赏去吧。”
“诺,婢子谢过太后、小娘子。”
妙观行礼,带着大小众人悉数退去,殿门虚屏,留出地方让姑侄二人好好叙情。
槐花蜜水饮了半盏,蓝琉璃在烛光下泛着华彩。
“哀家听闻,平城周遭流民挡了大军行进的道,你说动你阿耶以军粮救济灾民,又拿出自己的私财购粮,接济百姓。”
“哀家的侄女,是有志为西县侯?”
冯初眉心一跳,望向姑母,想要自她脸上看出些许情绪,好答个妥帖的话。
然冯芷君是何人?
冯初再是聪慧,也不过是个孩子,叫她能看出喜怒,她这太后怕是早被拓跋弭困囿在后宫颐养天年了。
宫中的铜漏一点一滴砸在她心上,冯芷君似笑非笑的容颜近在咫尺,隐隐生威。
安昌殿的宫室她从未觉得如此之空,能听见自己心如擂鼓。
冯家荣辱也罢,她自身荣辱也罢,悉数系于这位姑母身上。
冯芷君很有耐心,在等着她的答复。
冯初喉头微耸,她听见自己稚嫩的话语在大殿振聋发聩:“西县侯,犹不足满初之志矣。”
苻秦西县侯苻雅,性温良、清廉无私,历任要职,曾攻灭仇池国、威慑吐谷浑,而更为人称道的是其乐善好施。
时人歌曰:“不为权翼富,宁作苻雅贫。”
这个小侄女,竟然嚷出“西县侯,犹不足满初之志矣”的话来?
“嗯?如此妄言,阿耆尼倒无赧色。”
听闻冯芷君唤得还是自己的乳名,冯初的心彻底落了下来。
“苻雅乐善好施,慈悲济世,然给予财货、米粮非救困长久之策。”
冯初缓缓道来,扶危救困,确是善举,却也治标不治本,反倒滋生贪惰。
“当使民有地可耕、有桑可采,老有所养,少有所依,民富而国强,此方为长久之道。”
“故......初倾佩西县侯,却不敢苟同西县侯,更不满止步于此。”
说完这些话,冯初忍不住闭上双眸,这是她第一次同人袒露心事,可偏生这个人,是她最盼望能懂她,又最畏她懂她之人。
“你在畏惧哀家。”
威严平稳的女音将冯初的思绪重新拉扯了回来,面前的冯芷君眼中有赞赏、有打量,好在,没有厌恶之色。
冯初低下了头。
“你让哀家难办了。”
“臣女惶恐。”
这般年少的她显然不知道,自己让冯芷君难办了什么,但事已至此,认错惶恐,总归是不错的。
“接着说。”
冯初惶惑地抬头,不明所以。
冯芷君知晓自己到底惊着这孩子了,柔了些许声,“说说你认为除了拨粮赈灾,还能做些什么。”
毕竟方才所言那些,不过是高屋建瓴的空话,而冯芷君身边、整个大魏宗亲王侯扎堆的朝堂,最不缺的,就是说漂亮话的权贵。
“初随军自青、冀二州往北,一路所行乡里,见当地豪强宗族,纠葛农人,吞并土地,修建坞堡,官员所管至州郡已是极限。”
这其实也不能全怪地方豪强,连年战乱,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自平民至宗族,如此行事不过自保而已。
但而今大魏统一大河流域,各地坞堡隐没人口、兼并土地、税收不足的弊端就暴露出来了。
“而今南地疲弱,惟北地蠕蠕尚有威胁,待外患勘定,或改革吏治、或推行新政,势在必行!”
冯芷君的眼瞳变得幽深,她再度打量起眼前的侄女,她的确畏惧她,但这并不妨碍她直抒胸臆,说自己心中诞妄。
她忽得有些头疼,她不晓得该将她的命途引向何方。
末了摆摆手,说起不相干的事,“今夜宫宴宴请众将士,你且不急着出宫,随意在宫内转转,晚些同哀家一齐去天文殿。”
这是让她先退下。
冯初称诺,退离此地。
错金博山炉的檀香迷人眼,手中的菩提子转了又停,停了又转,叹息伴轻笑,随烟袅袅,“不似也好,不似也好......”
金雀铜兽苏合香,绫罗珠玉裙曳忙,宫灯千盏,明珠郁金。
酒宴酣畅,投壶划拳,鲜卑将士的欢笑伴着酒气要把天文殿的屋顶都给掀翻。
不过叫人没想到的是,辽西郡公家的小娘子,不光出征要跟着,就连酒宴也不落下。
琥珀色的饮子顺着波斯来的金壶倾泻在她的杯盏中,她披散着同鲜卑人勇士一般的辫发,身上穿的却是裙裳,怪异中透着和谐。
开始还有人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奇地打量,而后却都将心思付与酒水。
美酒、熏香、胡姬旋舞、丝竹管弦,涨红了她的脸。
托婢女打了声招呼,退出了殿内。
寒风刮过宫灯,飘出火星子,也让她重新静下心来。
平城皇宫历经此前几代先帝营造,虽颇具规模,但内里装潢仍旧称不上多富丽堂皇,供人游玩赏景之地更是寥寥无几。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草木织影,身后忽得传来动静,随军时养成的警戒心令她霎时转身,“谁!”
没料到假山后钻出个比她还小的索头孩童,身上穿的衣物纹样昭示着此人尊贵,辫发上却还沾着草叶子,浅色的眼瞳在黑夜里折出华彩。
这孩童跌跌撞撞朝她走来,行至跟前,小手想触摸她的衣裙,又瑟缩回去——她担心自己方才从假山上带的灰弄脏她的衣裳。
眨巴着眼瞳,带着某种奇异的崇敬和小心翼翼,脆生生唤她,“......姊姊?”
......
没有娘亲照拂的孩子在宫中,几乎是待宰的羔羊,无论其身份多么尊贵,下人未必能时时体贴照料。
皇帝与太后一齐宴请有功将士,年幼的拓跋聿却成了众人心口不宣的遗忘。
当爹的带孩子不可避免地糙,而说要抚养拓跋聿的太后——作为拓跋弭巩固自己皇权的工具,冯芷君没有让这孩子夭折已是仁善,哪管得了她衣食冷暖?
上有所恶,下亦甚焉。
由是大魏新立的皇储,居然能离了宫人,孤零零的来到廊桥水池边。
多年以后,拓跋聿仍会惊于人心凉薄,感叹幼年多舛,就连宫里最低微的婢女都有胆量怠慢一个不受青眼的皇储。
惟有此遭,她庆幸宫人怠慢。
她得以因为好奇冬季结了冰的水池,而摸黑来到宫中欢庆之时,少有人迹的曲池畔。
当她转过假山,织金的衣裳点燃了她的目之所及,绛红的裲裆此时比火更烈,然而在这团火里的人莫名让人觉着沉静。
沁尽寒风凝赤血,灼与平湖道冰心。
年幼的她瞧见了一团火莲,盛放在平城凌冽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