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好大雪,碎玉琼花迤逦,青黑玄白满阡陌,远处的太行山脉在薄雾阴阴中尽显峰峦。
“你不去车驾内,跑来外头吹风作甚?”
拓跋驰身着玄甲,见前方在马上生疏的身影,勒紧辔头,策马上前,少年浓眉大眼,眼角眉睫都挂了霜,挤眉弄眼起来分外滑稽。
“众将皆冒霜淋雪,初何能例外?”
不过十岁的小娘子,骑在比她人还高的马上,任谁瞧了都觉得揪心,偏她自个儿恍若无觉。
鼻头都冻成了红色,身子还在貂裘下瑟瑟发抖。
拓跋驰连连摇头,知晓她脾性,也不再劝,“真不晓得你一女儿家,为何要随郡公来征讨淮北。”
“你又为何要来?”
冯初目光直视前方,周身气度让长她几岁的拓跋驰都暗暗心惊。
“陛下新君践祚,南地同室操戈,太后和陛下皆看重此次战事。”拓跋驰没有因为她的年纪而敷衍她,“驰忝为宗室,享王爵,自当为陛下驱驰。”
“而且……”拓跋驰又开始挤眉弄眼,脸上泛起酡红,“有了军功,也好向你阿姊成婚不是么……”
“……嗯。”
冯初对此心下其实算不得多痛快,拓跋驰不算差,宗亲贵胄中,他算是才干、家世都合乎的良配。
但儿郎的‘好’与女儿家想要的‘好’,有时是不一样的。
“我不过是想随阿耶瞧瞧,这关河风雪。”
见冯初还是一脸淡然,拓跋驰实在为难,不晓得该如何起话头,他对这位内妹其实怵得慌,却又不好冷下她。
一则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或说整个冯家都着实看重这个小妹,二则是,冯初的父亲,辽西郡公冯颂,乃当今太后亲兄。
陛下年幼,权臣贺顿当道,倨傲无状,朝野侧目。
太后与宗亲相商,当机令其率羽林围剿贺顿府邸,将其斩杀,随后临朝听政,可谓是雷霆手段。
此次趁宋国内乱举兵南下,便是太后接到消息后,与陛下召集百官共谋,才有此番淮岱之地悉入囊中的盛况。
“你……是不是家里也在相看郎君了?”
冯初颦眉,终于侧过半张脸看他,拓跋驰顿时困窘,“我、我就、问一问……”
“没有,阿耶阿娘都想我留家中久些,姑母也有她的打算。”
冯初年幼,知晓世事却早。
这天下不是没有好儿郎,纵然再好,与这山河半壁比起来,相形见绌。
若是可以的话,她倒宁可一辈子不嫁做他人妇。
“你是不是担心……日后郎君负心,不好好待你?”
拓跋驰窥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专往寻常女儿家的忧虑上想,他自诩看了不少闺怨诗,还算懂女儿家心思。
由是将一身甲胄拍得‘叮当’作响,“你放心,初妹妹,若是来日那郎君敢负了你,我第一个替你讨个公道,他若敢三妻四妾,我、我便将他骟了!”
冯初终于没法淡然,哭笑不得:“你阿耶前几日才又纳了一房妾室,怎得到了我这,郎君纳妾,你要将人骟了。”
“阿耆尼,你莫不是汉人的书读傻了罢?!”
话刚出口,拓跋驰便自知失言,忙不迭地拍了几下自己的嘴,当作赔罪。
他怎么忘了眼前这人就是汉人……
“我阿耶是大魏宗室,他自然能三妻四妾。”
重新清了清嗓子,忽然见远方道旁出现的黑点,马鞭随意指向那处,“你看前面那冻死的人,他能三妻四妾么?”
“同样的理,你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女,阿耶是我大魏的郡公,莫说是你不许你郎君三妻四妾,就是招上十个八个伶人,整日陪着你逍遥快活,那也是──”
“北海王!”
冯颂老远瞧见自家小女同拓跋驰相谈甚欢,谁曾想行近了却听得这北海王口无遮拦,说的都是些什么浑话!
“……将、将军。”
对于这位儒将岳丈,拓跋驰敬畏得很,愈发不敢多言。
冯颂到底碍着对面是宗亲,不好多说什么,唯用那双盯战场上敌军时才有的眼神警醒他片刻,“慎言。”
“诺!”
“初儿真不去车中?”
冯颂将自个儿身上的斗篷摘下,罩在冯初身上,冯初还想推却,冯颂却板了脸:“你若病了,你阿娘得骂我的。”
冯初这才放下手,任由自己的阿耶给自己披上斗篷。
望着自家小女清秀的面庞,冯颂越发欢忭,这小女出生那日,恰是其小妹、当今太后冯芷君被扶立皇后的日子,可谓是双喜临门。
随着日子往后,冯初更展现出奇异来,□□早识,丰神俊拔。
五岁那年入宫觐见,当时还是皇后的冯芷君与先帝都对其夸赞不已,以至于她几个兄长都盖不过其芒。
“你要是个儿郎该多好。”
冯颂怜爱地替她拂去额前薄雪,自家小女兼了他的眉眼,却又带着娘亲的柔和,不由得叫人怜爱。
他不止一次地感慨过,冯初若是个儿郎,定是国之柱石。
冯初方才听了拓跋驰的‘狂言’,若有所思,此时冯颂此话,倒真让她瞧出些许破绽来。
“儿郎能做的,我也能做。”
冯颂一时哑然,干笑叹息,“哪有女郎能允厘百工,折冲万里,封王拜相者?”
“……亦非所有儿郎兼能澄清寰宇,安平天下。况前无古人,定后无来者乎?”
冯初声音不大,却格外坚定。
冯颂吓了一跳。
“……哈……哈哈……”
他的笑声引来周围所有人的侧目,他们不知道这个素来不苟言笑的温雅儒将,今日何以如此开怀。
“好,好。”
冯颂玩笑居多,半真半假,揉了揉自家女儿的脸:“阿耶这爵位不若给了你,后半生荣华一并托付给你,你可担得起?”
“报──”
还不等冯初回答,远处驰来一斥候,“将军,前面有流民数千,将路给堵了。”
“堵了?那便移开就是,这等小事,何须禀报?”拓跋驰接话道。
“慢着!”
冯初显现出异于年岁的沉稳,“都是哪来的流民?”
她早已发现,一路以来,随着大军临近平城,道旁冻毙的尸骸愈发多了。
斥候见这年幼女郎问话,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作答,还是冯颂发了话:“问你就说。”
“诺,回将军,多是今岁平城附近,遭蝗灾的百姓。”
“百姓饥寒交迫,饿殍遍野,”冯初眉峰紧缩,“焉有不救灾恤患,反弃之于野的道理?”
“大军行进,无有余粮。”冯颂此言不实,他忽然想看看自家小女会作何反应。
“……救人救急,大军还朝,可先拨出部分军粮救灾,再以急报呈附近州郡刺史,调拨军粮。”
“附近州郡若无余粮呢?”
“不会。”冯初望着阿耶,目光清润,“我们是得胜提早班师回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附近州郡定有余粮。”
“听到了?”
冯颂低头睨着那斥候,斥候早就呆了许久,这才回神,“听……诺!”
大军往北蜿蜒,冯颂治军还算严明,底下办事利索,及至中军行辕至斥候所报呈流民之地,已然架起长棚,锅里煮着临时调拨的粟米。
军队气势如虹地从官道上行经,寒土震颤,草木惊心。
冯初的目光越过旌旗、长槊,越过玄甲、刀斧,她看到了那些满眼都是畏惧、疲惫、羡慕还有许多她看不明白的复杂目光。
他们着着纸衣、芦苇,裸露出来的皮肤透着紫黑。
冯初低头看着自己身着的锦绣貂裘,莫名难堪。
她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消解这份难堪,唯有目光凝在那些流民身上,愈加久远。
平城的雪直至晚间方才堪堪停住,脊兽驮着浓云,偶有积雪沿着边缘滑落,露出底下烧制成‘大代万岁’纹样的瓦当。
“陛下,太后在礼佛。”
拓跋弭又吃了个闭门羹,十六七岁的少年到底还是藏不住事,眉眼流露出些许焦急:“朕在此处等着。”
一旁的宫人见状,眉眼传讯,着实不知该拿这位贸然闯入的圣上如何。
“陛下,莫要为难太后了。”
佛前的清香又燃了一寸,得了消息的侍女匆忙赶来,同拓跋弭行了一礼,无奈开口:
“陛下这是何苦?早知如此,您便──”
“朕便如何?”拓跋弭不由得抬高了声音,念及不远处是佛堂,又再度压低,“李昭仪是朕的昭仪!”
“李壶奴也是太后的心头好。”
“荒谬!”
拓跋弭怒极反笑,“一国昭仪同一玩物岂可相提并论!太后莫非是礼佛昏了头,还是塘报迷了眼?”
周围宫人见拓跋弭如此大发雷霆,纷纷下跪,众口一词:“陛下息怒──”
身为贴身侍女的妙观说的却是:“陛下慎言。”
她俯首低眉,拓跋弭更加怒火中烧。
这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波斯传来的祆教在宫中点燃了祭祀的火把,经书伴着谶语席卷了半个平城,隐约透着要取而代之的话语。
这让拓跋弭很是不安。
他倒不甚担心自己的大位会落到太后手里──女主天下,纵然前无古人荒谬得紧,换个承平盛世冯芷君未必干不出来。
眼下内忧外患,朝野不稳,冒天下之大不韪,这野心须得盖过万千子民、江山社稷。
他不信太后的野心不理智到这一步。
但若说太后意欲除他,扶持更好掌控的傀儡,他是一千一万个相信。
听着远处沙门的诵经声,他忽得失了同她当面对质的心气。
罢了,不就是个昭仪么……李昭仪……
继而灵光一闪,朝殿外走去,徒留身后众宫人拜送。
“他走了?”
尽管妙观挪进佛堂时足够小心,一旁礼佛的冯芷君仍旧察觉。
“是婢子粗笨,惊扰太后了。”
冯芷君手臂微动,妙观便倾身将她扶起。
“瞧,这般伶俐,还说自个儿粗笨,可见欺上,该罚。”
冯芷君轻轻刮了她一眼,眉眼之间并无愠怒,此话不过调侃。
“郡公那处来信了,”妙观接过宫婢们递过来的大氅,替太后系上,“年节前便能至平城城郊。”
“阿耆尼她……”
“小娘子也来信了,一切安好。”
冯芷君的眉眼彻底软和下来,绽出风情,拨弄着手上的菩提佛珠:
“随哀家去瞧瞧吧,免得明日见到阿耆尼,叫她发现哀家没看她的信,该怪罪哀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