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第一天的上午,看到黄濑凉太的璀璨笑脸出现在大门的呼叫显示屏上的时候,西谷惠嘴角抽了抽,深深有了种不妙的预感。
她和她的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二十年,暗暗斗法十数年,互相挖坑不计其数,早就跳过了虚与委蛇的阶段,甚至连难听的话都说不出口,只剩下相看两生厌。他们的父亲去世以后,两人少了最后的联结,已经很久没有再见面了。
“大姐这是什么眼神呀,过年的时候来看望家人不是很正常的事嘛,”打开门后,她原本以为会老死不相往来的冤家弟弟举起手中的礼品展示自己的诚意,热情满满地道,“我啊,只是太久没见大姐了,所以很想念大姐哟。”
西谷惠的丈夫西谷议员和四岁的女儿西谷咲茉闻声赶来,和女主人相比,两人的态度要和善很多。西谷议员接过礼品,道谢,请黄濑进屋入座。
黄濑道:“前段时间我的事劳您费心了。”
“没有的事,”西谷议员端来茶水,“你和凉子小姐是惠仅剩不多的亲人了,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小女孩则惊喜地倒吸一口气,一只手指着黄濑,另一只手捂住嘴:“黄濑凉太!”
“是我哦,”黄濑行了一个绅士礼,蹲下来看她,“但是,也是舅舅哦。”
“舅舅?”
“是哟。我是妈妈的弟弟呀。”
西谷咲茉的眼神在妈妈和陌生又熟悉的大明星舅舅之间转来转去。西谷惠对她道:“咲茉,和爸爸一起去给舅舅买个蛋糕好吗?”
咲茉扯着自己的袖子,扭扭捏捏地停在原地不动。
惠:“也可以给自己买一个。”
咲茉:“好哦!出发!”
小女孩拉着爸爸的手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屋子里只剩下了生物学意义上的姐弟两人。惠拉开黄濑对面的椅子:“如果是因为我之前让丈夫帮你的事——”
“当然不是啦。”黄濑打断她,“大姐欠我的那么多,帮帮我也是应该的嘛。”
他们两个对了一个眼神,无言中各自心领神会。某种程度上惠的确亏欠这个弟弟,但黄濑此时说的并不是他成长过程中的桩桩件件,而是近年的事情。那位赋予他们生命的男人因睡眠呼吸暂停而独自在深夜中去世,他的死亡是令人遗憾的意外,没有任何蹊跷。而那个夜晚,惠从男人的房子里走出来时意外见到弟妹,那时三人之间的面面相觑,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只是想和大姐聊聊天而已。”黄濑托着下巴,“突然对大姐的生活感到好奇了。真是没想到啊——”
他瞥了惠一眼,用夸张的语气说:“竟然是这样正常的家庭。不能怪我嘛,大姐这种利益至上的人,结婚的对象还是议员,我还以为你和老头一样,在用婚姻当跳板呢。”
“有一半烂人的血是我没得选,其它可以选的,我不会步他的后尘。”
“这样啊。”黄濑没什么诚意地海豹鼓掌,“恭喜哦。”
然后两个人就沉默了一阵子。黄濑慢慢地一一看着房间里的陈设,而惠在等待,因为她敏锐地感知到他在酝酿什么,然后她才能知道他今天造访的真正目的。
黄濑的眼神最终停留在咲茉粉色的书包上。
他开口,如石破天惊:“你想过要杀死她吗?”
他的问题让惠忽然僵直住了,她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惊或是愤怒,而是被戳破的心虚,以至于只是一瞬间后背和手心就惊出了冷汗。
黄濑得意地笑了:“看来是想过了。大姐是那种超恐怖的妈妈啊。”
惠没有否认。西谷咲茉,她珍视到如珠如宝的女儿,是这个世界最珍贵最美好的存在。可是她太脆弱又太多变了,每次当下的失控和未来未知的风险都让惠胆战心惊。很多个夜晚惠望着熟睡的女儿,似乎听见一个声音说:杀死她吧,这样咲茉就会容易属于自己了,杀死她吧,这样自己就不用再这样担惊受怕了。
惠对女儿的爱让她感到负担和痛苦。
她定了定心神。惠和黄濑在那个男人面前争斗和暗自成长多年,早已培养出一些无声的默契。她知道黄濑的弱点,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更知道该怎样回击。
惠问:“是白鸟小姐吗?”
这下形容古怪的变成了黄濑。
惠步步追击:“她让你感到痛苦了?”
黄濑无法否认。
“难怪白鸟小姐人在日本,你却还有闲心来探望我。你觉得我们流着一样的血,是一样的人,所以你找到我,想看看我是怎么生活的,我是不是也这样痛苦?”
惠说到这里,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快意无比,连眼泪都笑出来了:“错了!”
她慢慢平复下来,盯着黄濑的眼睛:“黄濑凉太,我和你不一样。”
这么多年与黄濑的较量,惠第一次觉得,她赢得彻彻底底。
“你公司的事情,我会帮你,不是因为你。是白鸟小姐执意要为了你硬淌混水,有赤司征十郎在,必然能够成事,我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她那样的人,做不了朋友,至少不要做敌人。”
“白鸟凛……”她咀嚼着这个名字,最终没有对白鸟做出更多的评判,转而对黄濑说,“黄濑凉太,你以为你和我一样,身体里流着一半自私自利卑鄙无耻的血,所以不会去爱人,但你和白鸟小姐之间绝不是这样,就算你给出的爱再拙劣,她也会无条件地包容你。对于她那样的人来说,爱人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就算再泥泞的过往也无法剥夺。”
“但你能想象吗?也有一些人,就像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一样,像是怪物,不但不会爱人,连被爱的能力都没有。”
“就算从同一个屋檐下走出,就算拥有一半同样的血脉,我和你也不一样。我的妈妈,是一个温柔伟大的女人,深爱自己的女儿。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被爱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但是,没有人爱过你,黄濑凉太。从来都没有。”
”唯一的那个例外——当年白鸟小姐来家里,我暗中调查她,顺利到不可思议,就像她把她的过去敞在我面前一样。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她会为了你做很多事。我曾经以为,我这可怜的弟弟总算幸运了一次,可惜这份命运的大礼,你根本承受不起。”
惠说了很多,说得黄濑面色苍白,落荒而逃。惠望着他的背影,或许是因为提到了母亲,她忽然想起了很多旧事。
他们的父亲老黄濑先生的第一场婚姻是入赘。原配妻子英年早逝。惠尚且懵懂,连痛苦是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便被父亲迫不及待地改掉了姓氏。过了几年,新的母亲领着妹妹来了,妹妹的年龄,比母亲去世的时间还要更长。美艳的继母只爱钱和自己,连亲生骨肉也不爱,而老黄濑先生只会对外扮演顾家的亲民形象,对内是一视同仁的冷漠。惠和凉子,是生存在同一个屋檐下相依为命的两条小狗。
但是弟弟是不同的。从弟弟还在继母的子宫里时,惠就感觉到了父亲的变化。弟弟凭借性别,不需要做任何努力,就获得了父亲的期许和看重,惠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嫉妒的滋味,而后这份嫉妒越发深刻,直至变成妒恨。于是老黄濑先生很快发现了妻子的不忠,又很快认定儿子顽劣至极,不堪扶植。
再后来,惠渐渐长大,渐渐懂得了母亲病故的蹊跷,也明白了她该憎恨的另有其人。可是就算她在内心承认黄濑凉太的无辜,为了亡母,为了生存,她也只能继续将黄濑凉太作为瞄准的第一个人。
那个时候张开双手喊着“惠姐”,摇摇晃晃向她走来的孩子,虽然生在这样的家庭,注定无法成长为一个正常人,但或许本该能有个幸福一点的童年。黄濑凉太的人生,就这样被惠亲手拖到了另一个轨道。可是明明是这样,为什么她的弟弟,就像当年白鸟对她说的那样,从来没有真的恨过她呢。
生母慷慨无私的爱,当年的惠并不懂得那其中的轻重,但时隔多年,却轻松地让现在的惠成为了黄濑凉太面前永远的俯视者。她已经拥有了很多很多,多到对赢再也没有了渴望。
“凉太。”惠叫住他。
走至门边的黄濑凉太停下,回头望向她。
“我想跟你打个赌。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较量了。”
她慢慢地站起身,直视着黄濑凉太的眼睛。
第一次,惠许下期望失败的赌约:“我赌你,就算现在去找她,迟早也会再次从她身边逃跑。”
她一直知道,黄濑凉太不恨她,他站在对局另外一边的唯一原因,只是不喜欢输。
你不喜欢输,那么,就算她的爱让你窒息,连灵魂也颤抖——
黄濑凉太没有回应,他稍一停顿,还是推开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