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濑从惠的家里走出来。外面在下雪,空气清冷潮湿。他伸出手去迎接雪花,雪花在降临指尖前就化作一团水汽。
好像在下雨。
这些年他常会梦见一个雨天,那个雨天发生了很多故事,有些人的命运之轮从那天开始转动。而他只隐藏在这一切的角落,他看着白鸟、黑子和转化的赤司征十郎对峙,看着白鸟一个人走进雨里,然后他打通了青峰大辉的电话,又看着青峰带着白鸟离开。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当时他究竟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他梦回那个雨天的时候,有时候会尝试阻止自己拨打电话,但从来没有成功。而他无法苛责自己,无论重复多少遍,对当时的黄濑凉太来说,他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那个时候的他太脆弱了,他一次次逃避所有沉重的情感,躲避所有深刻的联结,这是他在那个所谓的家里学习到的自保的方法。或许当时的他并不真的清楚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但至少知道,对当时的白鸟来说,他本就是一个洞悉她秘密的特殊存在,如果他迈出这一步,在那个雨天走向她,他一定会成为对白鸟凛来说非常重要的人,这是他承担不起的沉重的情感。
黄濑凉太总在逃跑。
十四岁的黄濑在逃跑。白鸟很有趣,就像滑板、篮球一样有趣,可他从来没想过要永远滑滑板,打篮球。只要谈及那么遥远漫长的未来,就像坠入一片空茫的白雾,会被彻底吞噬。二十四岁的黄濑已经无惧谈论未来,但他说自己不被爱,不被需要,于是又一次逃跑了。
现在,二十七岁的黄濑知道自己应该在医院,为自己造成的一切负责,但他还是停留在这里,像被死死地钉在一个远离白鸟凛的锚点。他脑袋里的一切都在拉扯,想尽所有的理由让自己别去靠近白鸟凛,然后他手往兜里一放,忽然摸到那枚十年前他送给白鸟的御守。
新年的第一天,应该去神社参拜。
新年第一天的神社人山人海,黄濑戴着帽子和口罩,和人群保持着距离。他没有近前,只是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手里握着那枚久经岁月的御守。三两成群的高中生、年轻的情侣、中年夫妻和孩子、孤独前来的老年人,他们走入神明的视线,虔诚地祈祷着,而那高高在上的神像,不发一语,沉默地注视着。
就是这种感觉,黄濑忽然意识到,原来是神明和信徒,唯一的神明和她唯一的信徒。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十年前她穿着他买的浴衣去烟花大会,狐面下注视他的眼神;也许是紧闭的夜晚,所有他想隐瞒的污秽都呈现在了她面前,而她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嫌恶,甚至说,愿意做他的退路。
神明当然是爱他的。
事到如今,他再也不能用神明不爱他做借口。神明爱他,怜悯他,包容他,自始至终温柔地注视着他。甚至为了他有朝一日能心安理得地离开,绝口不提她对他的情感,在一次次质问中保持沉默。
可是信徒也在努力地参拜着,惶恐着,他深切地知道自己的身上流淌着如何冷漠自私卑鄙的血,只怕有朝一日,洞悉一切的神明会收回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又贪心地期许神明的视线,能够变成他真正想要的那一种。
他的恐惧和贪婪,让他一次次逃离,可最终只能在以白鸟凛为圆心的半径里徒劳无功。
怎么会这样。
黄濑无力地垂下头,他感受到一种真切的难过,仿佛过去那些年被他用轻浮外表所掩埋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涌了上来。可能是为了那个失去母亲又被长姐排挤的稚嫩幼童,也可能是为了眼下一个被他亲手挖就的无解死局。他肩膀颤抖,在人群中失声痛哭。
有人认出他来了,这是必然的。有摄像头在闪烁,但他顾不上了。有很多很多指指点点的声音,善意的,揣测的,全部围拢上来。
然后,有人在他的肩头披上大衣,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他侧过头看来人,她好像真的具备神明的力量,又一次在这样微妙的时节从天而降。白鸟凛带着保镖赶过来,护送他穿过人群,进入车内。
“小觉跟我说,事务所收到了消息……”后排的所有隔屏都启动了,留下只有白鸟和黄濑两人的私密空间,白鸟向他解释。
黄濑定定地望着她,声音带着哭泣后的喑哑:“肚子还疼吗?”
“已经没关系了。其实你不用送我去医院的,只是那一会儿而已。”她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和你没有关系。凉太,不要自责。”
就是这个样子。神明的爱太伟大太遥远了。明明有很多生气的理由,但神明却不会真的为脆弱渺小的人类动怒。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会当众哭泣,只是说:“凉太,你想去哪里?要回家吗?”
但是,但是……就这样吧。黄濑想。
“凉太?”
已经分不清是先有了信徒,还是先有了神明,如果是他先决定成为信徒,又怎么能指责神明的爱太崇高呢。
“还是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无论如何,至少他是唯一的信徒。
黄濑说:“小白鸟已经为我做了那么多事了,多添一件也可以的吧。”
“凉太想要什么?”
她说这话的语气,似乎无论他开口要什么,她都会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地捧到他面前。
他和那些人不一样,那些人要努力祈求,供奉,才能换回神明的回应。但他不需要。他的神明,一直一直,无条件地给予着她能给出的一切。
黄濑道:“命令我。”
白鸟愣住了。
黄濑:“命令我不管怎么样,就算再痛苦再纠结,都要留在你身边,做你永远的信徒。”
白鸟的嘴唇抖了一下:“凉太,你不必如此的。”
黄濑伸手抚上她的脸:“我想要听见你命令我,求你了。我只想要这个。”
她不说话,只是沉默哀伤地望着他。然后在他执拗的眼神里,神明又一次选择包容他。
白鸟问:“你决定好了吗?”
黄濑肯定道:“我决定好了。”
“我命令你,”她叹了口气,妥协了,凑过去在他嘴角安抚地亲了一下,而后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她此生最自私的话语,“从今以后,永远留在我身边,永远不许再逃跑。”
就是这样。就是这个。
黄濑忽然感到如释重负。
明明他脑海里有那么多声音让他快逃,让他离眼前这个人远一点,忽然之间,全都消失了。更强大的不可抗力出现了,他已经别无选择,只剩下继续追随她这唯一一条路。
就算他的恐惧和贪婪在未来仍将如影随形,但只要神明在呼唤,他就有了永远停留的理由。
黄濑忽然有了精神和力气,他眼睛变亮了,一把抱住白鸟,在她颈窝里拱来拱去。一边咬她锁骨和肩膀,一边黏黏糊糊地说:“再来一点!”
“什么啊?”
“命令我啊,再多命令一点吧。什么样的都可以,我都会服从的。”
“……这稍微也有点……”
“我要嘛,求你啦。”
“那……命令你,不许再突然不发消息了。”
“嗯嗯!”
“再有像以前和齐藤小姐那样的营销企划,也不能不打一声招呼了。”
“嗯?”黄濑离得稍远些,注视她的表情,“那么久的事……小白鸟竟然是在意的吗?”
“一夜之间全是你从她的住所深夜走出来的新闻,你又一个字都没跟我提,没办法不在意吧。”
黄濑轻声道:“其实我是想等你来问我的。”
白鸟道:“问了话,好像是在质疑你,我怕你觉得我不相信你。”
“怎么会呢?小白鸟在意我,我会很高兴的。”
“好吧,我以后会问的。还有就是,”白鸟犹豫了一下,“凉太,我命令你,把文件签了吧?”
黄濑不语,只是松开她,无声地盯着她看。
白鸟睁圆了眼睛:“是你说我说什么你都会服从的。”
“你再考虑一下嘛,”黄濑撒娇,“社长,我很有用的,我会给你赚很多很多钱的。”
他又重新抱住白鸟:“小白鸟一定要我签我也会同意的,但是会有点难过哦,小白鸟来当我的社长我真的很开心,我喜欢和你有更多的关联。”
白鸟抚上他的肩胛骨:“现在是有小觉在,事务所才能正常运行,过段时间她离开,我平时都在美国,没有信心当好这个社长。”
“没关系的,有我在。社长只要按时听我汇报工作就好。”
白鸟没有再坚持。她会想让黄濑签下文件,是不忍心他再继续自我折磨,但如今的黄濑似乎已经有了决断,她隐隐有感觉,也许这一次,他是真的不会再离开了。
车子调头,前往机场接人。青峰大辉的飞机让他恰好能赶上晚饭。赤司说,难得齐聚东京,新年伊始,不如和帝光的朋友们一起聚会。沉寂一段时间的群聊在劈里啪啦地往外弹消息。桃井说她会带上新年手作年糕,紫原听了说他想死,绿间真太郎说今天巨蟹座的日运极差,不宜出门,但他最后还是说“我又没有说我不去”。
白鸟打字:青峰的飞机半个小时后落地,我和凉太去接他,然后一起去餐厅。
桃井:哦!小黄和小白现在在一起吗?
白鸟:嗯嗯。
桃井:【太好了.jpg】那就没事了对吧。
黄濑凉太刚刚在神社痛哭的消息已经跑遍了全网,就算没有桃井那么恐怖的情报网,群里的其他人也早就知道了消息。
绿间:哼,我就知道他没事,今天双子座的日运排名是第一名。
青峰:意思是会比较耐打吗?
白鸟:青峰……
黄濑:_(: 」∠)_
黄濑:谢谢大家的关心!我没事了!现在心情超好哟!
青峰:等下就不一定了。
……
…………
黑子:我会去的。
黑子:很想念大家,期待和大家见面。
黄濑丢下手机,跑去骚扰白鸟,趴在她肩膀上看她在私聊里和青峰吵架。青峰正扬言让白鸟少管闲事,不然待会顺手打她屁股。
黄濑没有火烧眉毛的自觉,反而笑了,白鸟横了他一眼。黄濑道:“小绿间应该是对的。”
“绿间?……日运?”
“对啊。”黄濑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他突然说起了别的,“我今天去了大姐那里。”
白鸟有点紧张,她难免会想到黄濑的情绪崩溃:“是惠小姐对你说了什么吗?”
说了很多。但黄濑道:“我们只是打了个赌。”
“嗯?”
黄濑冲白鸟笑了:“一个我一定会赢的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