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宗隐峰峰主雪子衣派人驻扎进伐戗冬牧场，严查魔族在此处留下的痕迹。
可惜绝大部分的伐戗人都在一夜之间消失，变成覆雪之下的片片焦黑痕迹，纷杂的气息也逐渐散去。
风雪过后，天朗气清。好像一切都在漠然地行至寻常。
他们找到了几个幸存者，都是十岁出头的孩子，他们对过去发生过什么一无所知，也对即将面对什么毫无准备。
塔拉上只剩下无主的大群牛羊。
深冬。
药香弥漫，青衣医师轻轻捻动针柄，让患者的手指不自觉轻颤，医师温声道：“放松。”
蓝玉斋另一只手握着书，挡住下半张脸：“好像比昨日疼一些。”
“日渐痊愈，痛是正常的。”
“陆大夫去看过乌骨吗？”
“他早就没事了，养好伤之后一直刻苦修炼，两个月前就筑基了。”
“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三天前就能了，不让公子出门不是我的意思，是宗主的意思。”
说谁谁到，床边凭空裂开一道裂隙，暮尘歌从里面踏出来：“说我什么坏话呢？”
蓝玉斋：“师尊，我想去看看乌骨。”
暮尘歌不知道刚从哪回来，身上一股潮气：“急什么，再过两天的。”
“我......”
暮尘歌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卷书放在蓝玉斋腿上，随后自觉远离病患，到茶桌边坐着去了：“你去草原不就为这个吗，拐弯抹角偷偷摸摸的干什么，直接吩咐雪子衣多好，隐峰都给你整理完了，看吧。”
蓝玉斋捡起那卷书，翻看了几页，上面赫然是魔族文字和伐戗文字的对照图解。
“这......”
暮尘歌给自己倒了杯茶：“伐戗文字与魔族文字大概同源，但人类为了便于书写，将那种文字代代简化，变成了如今的样子。雪子衣说由伐戗文字反推，应该可以破译魔族的文字，隐峰最近正研究着呢。”
“师尊......原来你也看不懂魔族的文字吗。”
“你以为我能看懂？我怎么那么大本事。”
曾经暮尘歌糊弄的态度和如今手中这卷书左右互搏，最终是拿在手里的书拥有实体占了上风，让他再次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
“那你为何让我将魔族的帛书偷给茯荼，若上面有什么重要的信息该怎么办？”
暮尘歌缓缓喝了口茶，慢慢说道：“我就是为了知道那帛书上面写了什么才掺和进去的，若是不能泄露的消息，我就把他杀了。”
“......”
虽然不再是“少打听有的没的”之类的糊弄，但好像还是不太圆。
暮尘歌对这件事也没那么上心，他对事态有一种随意的掌控感，仔细想来，不只是这一件事，他多年来都那么一副德行。
陆明收针起身：“蓝公子伤的是经脉，不是凡胎，想出去走走也无妨。”
暮尘歌刚要开口，陆明又接上一句：“多见见别人，心情也舒畅些。”
暮尘歌：“......你这人话忒密。”
有陆明替他说了话，蓝玉斋就不客气了，他拉起衣服下床穿靴：“陆大夫，我什么时候能继续修炼。”
“你之前说感觉元婴已成，而金丹不碎，这样的例子我还从未听过，你先养伤，我看看能否找到此中缘由。”
蓝玉斋点头道谢，他虽然心中急切，但也觉得此事怪异，不能鲁莽行事。
他揣上那本隐峰整理的书出门去，一路到了半山腰的院子。
乌骨正在修炼，看上去清减了些。
蓝玉斋听说是暮苍水带着人把他俩救回来的，很担心乌骨看出他们不是什么正经宗门，正欲说点什么试探，乌骨却先开口：“你已经痊愈了吗。”
他的眉眼好像没有那么锐利了，像一把沉眠雪中的古刀，望过来的眼神没有私藏任何怀疑，通透清亮。
所有的问题都被这个眼神抹掉了，蓝玉斋最终只是嗯了一声，坐在了他的身边。
自爆毕竟不是件小事，再急着修炼也得安下心来好生修养，正好陆明也一直没想出法子来对付他过分结实的金丹，于是蓝玉斋就趁着这段日子潜心研究魔族文字了。
雪子衣管理的隐峰相较于整个宗门的整体氛围来说多少沾点死气沉沉，长时间伏案写作整理卷宗，哪怕是修仙者也会头晕眼花腰背酸疼。
蓝玉斋白天给乌骨上课，晚上到隐峰看书到天亮，再跑回去指点乌骨，连轴转的信念感让隐峰上下望尘莫及。
多日的操劳定有收获，蓝玉斋如今确定了几个字符的意思，与预想中不同的是，它们都更像是字符的一部分，是一个或几个“笔画”，而自己本以为的“字”有着更庞大的意义。
可以确定，魔族的文字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一个个文字，而是一副信息量极大的画。
这种图画的信息含量远远高于文字，而且似乎只有魔族的大脑能够完整接受这些信息。
人类显然没有这种力量，所以他们不得要领，为了便于书写和理解，将这种文字一代代简化，到如今，已经与原本的文字关系不大了。
这太奇怪了，人类的脑子肯定是比魔族的脑子聪明的，为什么魔族能看懂，人类却看不懂？
而且人族草原与魔族地界八竿子打不着，隔得天南海北的，为何文字是同源的呢？
莽古又是怎么回事？为何混血的魔族能招来莽古？
整片大陆下了雪，连江南都是。
大雪连下七日，纷纷扬扬，人界称赞如此奇景百年未见，必然是新帝的贤德感动了上天。
朝暮峰之巅，清寒仙尊站在悬崖边，雪落在他的身上，大风吹起单薄的衣物，那些雪白的寒冷无法侵入他的身体，只是模糊了他的轮廓，唯独遮不住额间一抹赤红，在风雪之中越发明显。
视线尽头，一道黑紫色的火光骤然冲向天际，紧接着火光之下膨胀出庞大而不祥的结界，那结界如翻腾的气泡一般，在不断涨大之后骤然消失，令人心生烦躁和惧意的气息在整片大陆蔓延开。
清寒仙尊的声音同一时间在所有修真界门派元老的脑中直接出现，他并未向他们说明自己的身份，只传达了一个消息：魔族圣地已被开启。
紧接着天枝的半数长老和大量弟子整装向那散发出不祥气息的地方而去，这是几百年来天枝的第一次如此大规模行动。
这些人里，包括已经多年未出天枝的修仙界半仙清寒仙尊。
其他门派见此，急忙召集弟子和长老，亦向那不祥之地出发。
得到消息那天，暮尘歌正在吃早饭，打趣着蓝玉斋最近研究魔族话学得魔怔，忽然手一抖，灌汤的包子“啪”掉在桌上了。
“......师尊？”
暮尘歌嘶了一声，拍拍脑袋：“妈的，最烦的就是直接在我脑袋里说话。”
蓝玉斋犹豫要不要喊一声把医修陆明带过来：“您还好吗？”
暮尘歌一摆手：“没事，好消息，让你碎丹结婴的办法找到了。”
看着桌子上的早点，蓝玉斋莫名地道：“这么突然吗。”
“就是没准备的办法才是‘找到的’，有准备的那叫算计，吃饭，吃完了我跟你细说。”
饭也没吃完，不多时雪子衣传来心音，把暮尘歌叫走了，蓝玉斋觉得今天的包子不错，用餐盒装着拿去给乌骨。
从草原回来后，乌骨就努力异常，蓝玉斋猜测他大概是体会到了在危险面前的无能为力，所以内心焦急，自己也有这样的感受。
乌骨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一直用着辟谷丹，今天的包子都放在了桌上，他也不想吃。
有些修士确实会舍弃食欲，可蓝玉斋从没这么要求过乌骨，他问乌骨为什么不吃，乌骨沉默了片刻，说道：“也许，草也是会哀嚎的。”
蓝玉斋：“......什么？”
“也许草和动物一样，也是会感觉到痛苦的，人吃动物，动物吃草，草吃掉人和动物的尸体，万物就如此靠彼此相食活下去......也许我能跳出这个圆，寻找一条不必吃，也不必被吃的道路。”
蓝玉斋：“..........”
是血肉的狼神给他留下了太大的心理冲击吗？
天枝的飞舟队伍航行于云上。
何冬青早上才从秋霜塔里出来，此时还没缓过神来。
他的师兄问他：“你做了什么被大师兄关进塔里去了。”
何冬青刚从羲和宗回来，他们这些师兄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一句话就听说何冬青被大师兄抓到塔里去抄经了。
这一抄，从夏天直接到了冬天。
何冬青表情麻木：“不重要......我只觉得我的内心从来没这么平静过......这个世界已经不会有什么东西能波动我的情绪了......”
两位师兄对视一眼，不明所以之余又觉得有些寒冷。
何冬青用手搓了搓脸，自从进入秋霜塔之后，他没得吃没得喝没得玩，辰时抄经到未时，大师兄亲自给他讲经讲到申时，申时读经背经到亥时，晚上的睡觉由打坐代替。
本家经书，正派道法，大能语录，圣贤故事等等东西已经把他的脑子摩擦出茧子了，他现在闭上眼睛就是飞舞的文字，时隔几月，那些人性就遥远得好像从未出现在他身上一样。
飞舟靠近地面，全员改为步行，越到魔族圣地的入口，越能感到压抑昏暗中掺杂着让人精神烦乱的气息环绕在自己身边。
何冬青却几乎完全没有察觉，他现在心如磐石。
终于一股腥臭的血腥味掺杂进空气里，他们再往前走，见到了第一具尸体。
那是一个瘦弱的魔族，他的身体呈现出蜷缩而癫狂的样子，这是一个跪拜，一把粗劣的剑从他的背后刺入，从他的前胸和与胸膛贴着的腿部穿过去，把他的身体钉在地上，让他以这种痴狂的虔诚的样子死去。
他黑红的血液粘稠地干涸在地面上，一大滩污渍在他的身下均匀铺开。
他们继续走，更多的，更密集的魔族尸体出现，他们都用同一个姿势，同一种方法死去，在一片旷野上，不计其数的尸体对着同一个方向跪拜，他们的血液味道在空气中腐烂，往每一个人的胸膛里粘稠地灌。
尸体像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界的葵盘，越向尸体跪拜的方向走就有越多越密集，排列得更整齐到带有原始粗野崇拜感的美感。
雾气昭昭，他们已然走入了一片尸海。
“这是......献祭？”
清寒仙尊微微颔首，抬起手来，众人眼前的迷雾被猛地划开，雾气被撕裂开一个足足二十多丈宽的裂隙，它的尽头出现了一个难以言喻的丑恶东西。
那是一个参天巨树，树干和树枝由数不清条数的枯黑手臂和手掌组成，它们畸形地缠绕虬结成一棵枯树的模样，树的表皮像人类一样骇人地龟裂，那树的树干中央有一个幽深的洞。
所有尸体都在拜这棵树。
清寒仙尊撕裂开的迷雾正正好好露出这颗枯树，像以尸为红毯，一步步迎接到洞穴的大路。
“这是......”
“魔族圣地，‘迦南’。”清寒仙尊向前走去，衣摆没有触碰到任何一具尸体，他的步伐一直以来有种超乎常人的稳重，好像无论他在什么时候停下，都不会有什么能够撼动他。
“六百年前，祟崇与二十位四界能者约定，他和他的子民将永远遗忘被封印在地下的力量，从此五界休战，互不干涉。”
“大师兄，现在魔族是不是违约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清寒仙尊抬头看向高耸的树冠。
“杀。”
“杀......杀多少？”
清寒仙尊一步步地穿过尸海，向敌人走去。
“全部。”
说着，便像投入水中一般，消失在树干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