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都是焦躁怪异,互相啃食的牛羊,所有毡帐都空了,也许人们都被拼成了怪物。
走过熟悉的鄂博,就能看清是什么在燃烧。
那东西舞动着山一样的身躯,比先前看见的怪物恐怖万倍不止,那些两人多高的东西和它比起来,都只能算是可爱的幼崽。
那就是狼神莽古,他看一眼就知道了。
整个伐戗也许已经没有幸存者,所有人崩溃的情绪,支离的人格,不分你我,都在那里。
整个草原都疯了,雪山和大地都成了疯子,天和地,风和雪搅合成腥气的一团,要将他也吞进去。
一切思考在巨大的洪流面前渺小到消失。
数道雷光缠着火焰贯穿庞大的肉身,白衣浴火而出,提剑挡在乌骨面前。
仿佛一道脆弱温凉的屏障将他与疯狂的天地暂时分隔开,乌骨因此恢复了短暂的清明:“蓝玉斋?”
蓝玉斋满脸是血,头发沾着血糊住眼睛:“抱着我的腰。”
乌骨立刻伸手抱住蓝玉斋的腰,被他带着腾空而起。
火焰与雷光炸开蠕动的血肉,蓝玉斋带着乌骨钻入滚烫的腔隙,挥剑寻找能将其毙命的要害。
肉山骨海层层席卷又被层层破开,如此凶险的境地,乌骨却顿时觉得安心下来。
神的启示就是就是如此不讲道理,它直接从脑海生长出来,不给任何怀疑的机会,所以他相信所见的蓝玉斋的过去。
哪怕现在保护自己的举动源自于隐藏的不纯动机,但一如他在船上做出的选择,他可以将生命交给蓝玉斋。
蓝玉斋虎口被震裂,但好在剑没有任何损伤。
若不是暮尘歌豪横,拿出一堆稀世珍宝铸了这把剑,还埋了自己的法力在剑骨上,就凭他金丹期的修为,早就灰飞烟灭了。
人头构成的皮裂成百米长鞭,从外向内翻卷过来,蓝玉斋旋身挥剑,剑光划过之处留下幽蓝的剑影,一剑化作百剑,四散御敌,血肉喷溅。
尽管有法器在身,自己的力量却不足以完全发挥它们的作用。
既然如此,那就碎丹结婴。
蓝玉斋带着乌骨向更深处杀去:“把我的乾坤袋打开!”
乌骨照做后,蓝玉斋又道:“所有能找到的药都喂给我!”
大概察觉出面对如此怪物,蓝玉斋也已经力竭到必须不计后果地吃丹药来与之相抗了,乌骨自然不会多言,将瓷瓶纸包挨个拆开,大大小小的药一把一把塞进蓝玉斋嘴里。
合欢宗丹修火金砂炼丹主要理念是量大管饱,药刚咽下去血就涌上来了,吓得乌骨不敢再喂:“有毒药!?”
“没毒,”蓝玉斋忙里偷闲在袖子上擦了下嘴,“继续!”
经脉撕裂,漫天污秽的纷乱气息被一股脑吸收炼化,在丹药混乱的作用下,蓝玉斋硬生生用这杂乱的气修炼了起来。
无尽的劈杀大量消耗灵力,蓝玉斋毫不留手地将灵力推出去,将浑浊的气压入身躯,他像自己的仇人一般将自己逼上充满苦痛的绝路。
他的口鼻耳目不断流血,乌骨能感觉到这幅紧贴的身躯内在无规律的震颤。
“你在做什么!”
四肢百骸剧痛无比,但丹田确有突破之兆,蓝玉斋此刻完全无暇装模作样:“赌命啊!你没打过仗吗!”
他是经历过无数场战争,但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无法与当下的场景相比拟。
一条挂着血肉的脊骨直刺过来,蓝玉斋用衣袖挡住乌骨,凌空侧身,将其斩开。
可面对红毛蛮时的绝境,面对奢国军队的绝境,与面对这怪物的绝境,又有何不同?反正要面对的都是死亡。
乌骨伸手进乾坤袋里翻找,拽出一把刀,都没看清刀的模样,便将其插入压来的肉身之中,劈开一张张扭曲的,高眉骨高鼻梁的伐戗人脸,帮蓝玉斋搏出一点喘息的时间。
蓝玉斋压抑地痛嚎出声,他感到自己丹田之中蜷缩的人形之核在挣扎,原来它早已在那里,自己早已具备了升上元婴期的条件。
可那金丹被如此惊涛骇浪的气冲撞,竟然只是裂开了几道几不可见的缝隙,它像坚不可破的囚笼,在内的元婴无法挣开他,在外的气也无法撕碎它。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碎丹结婴。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骨刺自身后袭来,穿胸而过。
失去防备的瞬间,下方的血肉内壁化出一张巨口咬向二人,尽管蓝玉斋向上跃起,将自己从骨刺上拔出,那张巨口还是咬断了乌骨的两条小腿。
连脑子都不知道长在何处的怪物竟然拥有乘胜追击的智慧,它向内压缩身躯,要将二人一网打尽。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随着近乎癫狂的嘶喊声,蓝玉斋外放了一切力量。
洪水滔天,雷光炸响,怪物将天地搅合成一团,蓝玉斋就将这怪物绞得粉碎,将天地炸回它们各自的方位。
乌骨与蓝玉斋先后落地,雪和草都已经被燃烧和踩踏干净了,身下只剩下焦黑的土地。
蓝玉斋完全失去了意识,呼吸微弱,所有皮肤都赤红一片,衣服却还有白色的部分,这说明是他自己在从内而外地流血。
乌骨将蓝玉斋翻至侧躺,避免血液进入气管。
他拍着蓝玉斋的脸唤道:“蓝玉斋,蓝玉斋,蓝玉斋。”
散落的燃烧肉块渐渐化作灰烬,风雪声再次袭来,并且似乎因为那场大火而愈演愈烈,负伤的二人的体温渐渐降低。
尽量直起身子看了一圈,附近能遮蔽风雪的地方只有被烧黑的房屋残垣,于是乌骨拖着蓝玉斋爬向那里。
他贴在蓝玉斋耳边,躲避着风雪声呼唤他的名字,断腿在地上留下长长的血迹。
终于到了房屋内,他抱着蓝玉斋坐在墙角。也不知这里是争斗最开始的地方又或者只是被不幸波及了,总之他不记得冬牧场附近有这房子。
铜器铁器堆得像山,上面刻着大量文字,有些是伐戗语,有些是形变了的伐戗语,但一切都很陌生,他无法将此处与故乡联系在一起。
他从衣服上扯下两条布扎紧伤口,忽然又听见了咩咩的叫声。
他从断墙上探出头,看见外面站满了羊。
它们开始呕吐,把先前吃进去的手指、肠子、脸皮和眼珠都吐出来,再叼到一处。
从某一刻开始,那些肉团就有了自我意识,它们挣扎着凝聚起来,包裹住一只羊,很快吐出一张单薄的皮。
乌骨拿过蓝玉斋的剑,残缺的腿在地面艰难挪动,他已经不知自己究竟是在用哪里发力,大概是浑身凭借着一个念头而动,长剑反握,深深刺入血肉的躯体。
那团血肉不算大,也化不成狼的模样,非要说的话,它看起来像个巨大的羊蝎子。
乌骨抓着剑挂在那玩意儿身上,它无声地翻卷身体,死命地想把乌骨甩下去。
剑从血肉中滑落,乌骨的右手却刺破了长骨之间的肉膜,抓住了它的肋骨。
怪物嗵嗵地将自己与乌骨一起砸向地面,乌骨在天旋地转之中掰断它的根根肋骨,终于在畸形的胸腔中,看见了一颗黑色的眼珠。
与黑色眼珠对视的那一刻,血肉疯狂地包裹上来,乌骨同时握住那颗眼珠,不用多大力气,就将它捏碎在手心。
那颗眼珠就像是怪物的心脏,这块巨大的羊蝎子顿时失去了活性和凝聚力,摔成一地碎肉。
羊群似乎忽然想起了自己是吃草的,于是四散奔逃,乌骨呆立在那里,手中仍握着那颗眼珠,一时间不敢相信一切真的已经结束了。
“人在这!”
一身红衣从风雪中透出来,她身后跟着几十个人,在这声令下后迅速围过来。
乌骨半跪半靠在墙上,用身体和墙角将蓝玉斋围起来,血浸的衣服冻成硬板,头发黏成血柱,抬头看见了暮苍水那张在门中见过的脸。
暮苍水从乌骨手里接过蓝玉斋:“我的妈呀,我说那命牌怎么忽闪忽闪的,你们两个怎么成这样了,这不是凡间吗?”
她给蓝玉斋把脉,身边的漂亮女人们麻利地拿出法器和丹药给乌骨治疗外伤。
大概断胳膊断腿这种外伤在修仙者眼里不算多麻烦,几颗丹药下肚,用一个发光的玉环照了照,痛感就几乎消失了。
女修们给他的腿上贴符的功夫,乌骨就将他们的遭遇大致说了一遍,对他而言,一觉睡醒就地覆天翻。
暮苍水眉头紧皱,把蓝玉斋的胳膊举到一旁:“蔓蔓,你看看,他好像自爆了。”
“什么?!”
乌骨猛地起身,又被按了回去,跌在女修腿上,这几个姑娘的打扮实在花枝招展了点,他手都不知道放哪了:“那不是会死吗?!”
那个用玉环的圆脸姑娘将手搭在蓝玉斋脉门上,半晌嗯了一声:“是自爆了,但爆得很有分寸,没事,陆明能救。”
众人一听,都松了口气,只有乌骨还执着地追问:“很有分寸是什么意思?他真的没事吗?”
暮苍水挥手道:“没事没事,咱们合......”
不太拿得出手的宗名被及时悬崖勒马,暮苍水看着乌骨,心中思索到:蓝玉斋好像一直没把人带上山,而是养在半山腰了,这是什么意思?
别急,捋一捋、捋一捋。
蓝玉斋看中了这人的杀星命格,想把他养成自己的炉鼎,但是将军落草为鸭落差实在太大,若是直接摊牌,以北国凡人那个动不动“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性子,恐怕是就地撞柱了。
所以蓝玉斋应该是先把他放在身边培养感情,等感情上来了,修为也上来了的时候,生米一煮变熟饭,读作道侣实为炉鼎啊,合欢宗啊之类的事情就都好接受了。
合理,合理。
所以现在自己可不能给玉斋说漏嘴了、
暮苍水咳了一声,佯装无事发生:“咱们的医修是天下第一,别说他自爆的时候留了一手,护住了心脉,就算他敞开了爆,也不是完全没有救回来的可能啊!”
乌骨:“......”
她刚才是不是差点说漏嘴了。
两人相对而望,实在是尴尬,暮苍水先扛不住,从怀里掏出一卷山水画,抓住蓝玉斋的肩膀将他塞进画中,又起身吩咐他人:“把这儿都围起来,等雪子衣来查——你们几个去看看牧场里还有没有人......”
一听到牧场,乌骨又要起来:“我也去——”
话没说一半,给他吃丹药的女修就捧住了他的脸,那双手虽然很柔软,但力气好像能把他的脑袋薅下来。
她笑道:“你拖着这两条腿要去哪呀?”
另一个女修握住他的手,带着点怜爱又带着点孟浪地搓了搓:“你刚才就是这么保护蓝公子的?真可怜,姐姐亲亲。”
乌骨三十好几没有婚配是政治原因,他这北国知名光棍不至于长这么大没近过女色,但这些女修实在是不一样,他忽然地生出一种面对着女性长辈的十来岁毛头小子般的窘迫,一下将其他纷乱的思绪冲淡了。
他往回抽着手:“不不不,这不好......”
他一躲,女修们更来劲儿了:“有什么不好?哪里不好?打打杀杀完了不就该放松放松么?”
暮苍水安排了一圈,在心音里跟其他合欢宗管事的交代完,转回来道:“行了,别调戏他了,先回合......先回咱们山头。”
乌骨:“......”
她到底能不能瞒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