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冬青睁开眼睛时,身边空无一人。
环境昏暗,空气虽然没什么令人厌恶的味道,但莫名觉得绵软,脚下的地面是半软的,踩起来非常不踏实,走了两步,还从脚底传来一种圆钝的咯吱声响。
“大师兄?”
没有回答。
前脚进来的大师兄没了踪影,也不见后来的同僚们出现,何冬青猜测这魔族圣地的入口多半是有问题。
脚下的绵软感实在让人恶寒,他从乾坤袋里掏出一盏精巧的小灯笼往旁边一放,灯笼便浮在空中,将周围照亮。
蒙尘似的红色掺着青绿杂乱地交织成地面与墙壁,在花一点时间说服自己的脑子之后,可以辨认出这些类似肉质的东西是粗细差异极大的藤蔓。
何冬青从怀中拿出自己的扇子,唰地一声打开,扇面绷紧。
他谨慎地向前方前进,微弱的灰蒙蒙的光亮不时从藤蔓缝隙中照进来,这里的形态与颜色都很难让人不联想到生物的腔隙。
在乱七八糟的岔路口随便拐了几个弯,右手边就出现了不一样的风景,一小片非常浅的水洼中胡乱堆叠着圆形的石头。
那些石头像新鲜的葡萄串一样紧实,何冬青凑过去仔细一看,才发现它们有着与藤蔓植物一般的质地,每个都破皮似的掀开一个口子,里面盛着反光的粘稠液体,一些黑乎乎的碎块正在其中溶解。
何冬青赶紧移开视线,继续向前。
他刚往前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忽然直觉一动,往后猛退,还未稳稳站住脚,刚才站的位置前面一丈远的地方被整个冲毁,冲击力把他被往后撞了好几丈远。
他匆忙跑回被切开的位置向外看去,外面是一片广阔的空间,红绿色的藤蔓缠绕形成的管道交错纵横,自己所在的便是其中之一。
巨大无比的石质建筑穿插在这些肉质藤蔓之间,它们东倒西歪,毫无规律,既没有观赏性,也看不出什么实用性。
清寒仙尊站在高处,何冬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暮尘歌与他相对而立。
一道紫色的闪电从空中收回,宠物般盘踞在暮尘歌的身上,他一如既往地没有束发,不同的是黑发间有几缕细辫,和银线编在一起。
何冬青莫名觉得他这种人不会有这些纤细的心思,不知道是谁闲来无事给他编上去的。
暮尘歌的眼神往这边扫了一眼:“说谁谁到。”
何冬青打了个寒战,下意识觉得大事不妙,果然清寒仙尊开口道:“天枝未曾薄你,你为何折辱天枝弟子。”
暮尘歌好笑道:“折辱他?我家玉斋连药都没给他下,你问问他硬得多快,射了多少次,他一天到晚追着我徒弟跑,我还没怪这傻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们家着什么急。”
何冬青没想到暮尘歌会知道得这么细节,还正大光明地说出来,与此同时那些好像已经被粉饰过去的事情隐隐有又要给他一巴掌的迹象,他忙红着脸向清寒仙尊喊道:“师兄!别说了!”
清寒仙尊不知是听还是没听何冬青的话,只是缓缓闭上眼睛:“也罢......我早知,你荒淫放诞,罪恶昭彰。”
暮尘歌道:“既然知道我不讲你们那些狗屁道理,就带着你家的傻小子滚远点,不然我早晚给这□□的皮扒了。”
清寒仙尊却问:“你是否与魔族勾结。”
“管得着么。”
“与魔族勾结,是为不义。”
暮尘歌左边的眉毛扬了一下,何冬青觉得那个动作是十成十的讽刺。
“小清寒,这么快就把我为什么离开天枝给忘了,”暮尘歌的手握住了他身上缠绕的电流,“因为我觉得你们这些斗来斗去,今天魔族如何明天人类如何的人都是傻逼,无论是人还是魔族,我都他妈烦透了。”
他的最后一个音被窜动袭来的紫色闪电淹没,那速度太快,何冬青甚至根本没意识到那攻击是向着自己来的,就被清寒仙尊抓住肩膀,旋身躲开攻击后扔到身后。
何冬青被他扔得一个踉跄,眼看着刚才站着的地方被紫色的光摧毁,留下了骇人的残骸,他才反应过来那是暮尘歌的攻击。
清寒仙尊在指导他时,从没用过这种速度和这种力度。
刚才本就只剩下半截的空管几乎彻底消失不见,地面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直径几乎十丈的巨坑。
紫色的闪电重新缠绕回暮尘歌手臂上,暮尘歌笑道:“别惹我生气,单你一个人是不好对付,但加上个拖油瓶,就说不好了。”
清寒仙尊道:“我不在意你的所作所为,只是身负职责,代替修真界向你发问。
告诉我,你是否与魔族勾结。”
“我和你们这些屁股决定脑袋的人不一样,不会做无利可图的事。”暮尘歌察觉到什么似的一顿,“那东西醒了,你就尽情履行救世主的职责吧。”
话音刚落,整个空间配合一般震颤起来,他告别似的一挥手,消失不见。
随后,就果真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如果是蚂蚁,一生中大概总有那么几次见到庞然大物。
一只猫,一只狗,一个人,一头象。
所以蚂蚁要有见识得多,千百万倍大于自己,不知是否会临时起意轻而易举地毁灭自己的文明,丑陋的,恶心的,无法沟通的东西一生总会展现在自己面前几次,对于庞大的未知的恐惧也就会麻木一些。
或许人类曾经也当过蚂蚁,前人们留下了满地尸液的战斗让后人们再也不用站在原来的视角去反复经历几次让人发疯的恐惧最终把内心磋磨到崩溃,所以人类渐渐忘记了那种感觉。
直视了最伟大的暴力,死亡的讯息直接传入脑海,摆出臣服姿态赴死是唯一存留在躯体里的东西。
何冬青成为了少数几个,回忆起了这种感觉的人。
一座枯黑的肉山挣脱了藤蔓的裹覆,就像撕破了母体单薄的子宫,巍峨地站立起来。
仅仅是睡醒之后的沉吟就让他失去了斗志,它的身体各个部分在扭动,因为太久没有苏醒而褪下却堆积在身上的皮肤掉落,在何冬青面前砸起一片砂石和藤蔓的飞扬。
“大,大师兄,这是什么?”
清寒仙尊面色不变:“魔族。”
“魔、魔族?!这也是魔族?”
清寒仙尊向前一步,将他护至身后:“是。”
他双手合十,双手玉雕般完美无瑕,轻轻呼出一口寒气,刹那间冰雪蔓延,万物俱颤,冰凌陡生,千万锐利的锥状冰柱无穷无尽地出现,狂风暴雪般冲入巨物的身体,再激烈地炸开。
巨型魔物发了疯地嚎叫和攻击,它伸出了莫名的肢体,在面前猛地一挥,冲击将地面的藤蔓掀开,冰柱密集如大雪皑皑,模糊了巨物的轮廓,连它被削掉的肉块,都被狠狠击碎。
魔物气急地向前行进,对于他的身躯来说过分多而短小的下肢让他看起来在蠕动,所到之处地面塌陷,清寒仙尊看着向他移来的痛苦的魔族,剑指上抬:“厉神杀。”
百丈阵法四面环击,古老而复杂的文字和笔画构成的圆盘将魔族禁锢,魔族诡异的肢体挥向阵盘,与阵盘不住发出空远巨响,更多黑色的臂膀从阵法空隙处伸出,似乎想要用蛮力撑破这个法阵。
白光乍现,唯有修仙者可以直视的力量在那么遥远的距离炸开的余波将何冬青整个人击倒在地,他的心脏几乎停跳,全身也完全瘫软,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闭上眼睛,他不能再继续直视不属于他的神迹。
好像没有声音又似乎震耳欲聋,清寒仙尊的声音是唯一能突破蒙昧的:“冬竹。”
万计冰刃穿过法阵耸入幽暗,黑红色的液体喷溅而出。
手腕轻翻,剑指下压:“天剑。”
最后的一击是斩断了一切的剑意。
何冬青的脑子能正常使用后,他抓着清寒仙尊的衣角爬了起来。
什么也没有,全都消失了。
何冬青环视周围,除了陷落的残土外,什么都没有了,风雪,冰柱,山一般的怪物。
清寒仙尊示意他捡起自己的扇子:“常人无法唤醒它们,不必担心。”
何冬青捡起扇子,却克制不住地手抖。
“大,大师兄,魔族如果,放出了这种东西......”
“我会确保世间,再无此等邪物。”
大师兄如此坚定,自己咬着牙也得支棱起来,何冬青对着自己的脸猛拍了两下,故作轻松地换了话题:“师兄,你和那暮尘歌有什么恩怨,他对你那么不客气。”
“往事,不必提起。”
何冬青脑子还有点转不过弯来,傻愣愣地继续问:“他怎么那么狂,他以前很厉害吗?”
“年少时,我处处不及他,无论法术、武功、药理,甚至玩乐,都不可与他比肩。”
何冬青从未听说过这些事情,他只知道自己大师兄是全天下公认的天才,全知全能,举世无双。
“你可知结丹的最早记录是几岁。”
“不是大师兄你二十岁结丹吗?!”
“是暮尘歌,十七岁结丹,”清寒仙尊走在前面,没回头去看何冬青彷徨的表情,“若他不曾离开天枝,修习诡异法术,我如今的一切,都轮不到我来拥有。”
何冬青没再说话,他需要点时间来消化这个包括他在内的绝大部分修仙界人士都曾以为只是个老畜生的暮尘歌其实比清寒仙尊还要优秀这件事。
“冬青,不要被他的法器碰到。”
“他的法器......那道闪电?”
“嗯,法器名为罔情,是他的一缕生魂。”
“生魂?!他用自己的魂炼法器?”
大部分修仙者并不会自己炼法器,而是从专攻炼器的炼器师那里获取趁手法器,一些越走越高的修仙者不满足于炼器师的作品,便会选择学习炼器技术,在炼器师的作品上加以补充。
比如何冬青的扇子,他请三师兄用火晶重新焠了一遍。
修仙者的喜好不同,炼出来的法器自然不同,但无论是蓝玉斋的拂尘,何冬青的扇子,或是什么刀枪棍棒绣花针,法器也不过一个倾注了心血的兵器,在战斗中折损了,废了,都是并不罕见的事情。
暮尘歌究竟是用什么方式能抽出自己的一魂来,还把它练成了法器尚且不提,他敢用自己的魂魄做武器,就已经是极致的狂妄与疯癫。
“一旦被罔情碰到,你的魂魄就会为他所用,变成他的傀儡。”
何冬青想了想刚才地上那个洞,不知道变成傀儡和变成灰哪一个先来。
面前的道路分成两条,清寒仙尊略做停顿,示意何冬青与他就此分开。
暮尘歌骂骂咧咧地回到一条颜色阴暗的小河边,蓝玉斋正靠在藤蔓包裹的巨石上休息。
蓝玉斋睁开眼睛看他,他就道:“遇到了几个多管闲事儿的故人,你行动时小心点儿,别让人看见。”
蓝玉斋无趣地收回目光:“此处将来人全部分散,若是碰到,也不会寡不敌众,杀了便是,杀得残忍些,就是魔族做的了。”
暮尘歌心里熨帖,凑过去坐下。
蓝玉斋心不在焉地捻起暮尘歌的那缕银线编成的细辫,在指尖缠绕。
两人像依偎在对方怀里的猫互相舔毛似的黏黏糊糊地蹭了一会儿,蓝玉斋忽地抬起头来:“有魔族。”
暮尘歌在他肩窝呵出热气:“是茯荼,怎么连他的味道都记不住。”
果不其然,一个高大魁梧的魔族从远处走来,每一次踏在地面的声音都异常沉闷,并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声音。
蓝玉斋转身去看,茯荼从阴影中脱出,站在微弱的光线里,他穿着重甲,玄铁鎏金,紧紧勒住胸骨和腰腹,保护长而有力的四肢,手套用层层叠叠的银片和玄铁确保手指灵活运作,这大抵是魔族工匠能做出的最精巧的物品。
“暮兄,埋骨地就在十里之外。”
蓝玉斋把身子转了回来。
暮尘歌拍拍蓝玉斋的背,笑道:“埋骨地是为了你找的,别这么没礼貌。”
接着又对魔族朋友邀请道:“过来。雪子衣查到新消息了,我得亲自去人间一趟,他就交给你了。”
一步步走过来的魔族勾起了蓝玉斋的厌恶,为了去往埋骨地,他可以忍受暂时与茯荼同行,却实在不想仅与他同行。
“也不一定要是今天,”蓝玉斋看向暮尘歌,“等你从人间回来也可以。”
暮尘歌好笑地看着他:“你还挺悠闲,清寒已经带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