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暮野双手撑在桌子,上正在看信时,姬策携着寒气掀帘而入,貂裘领口沾着点秋霜。
“这个时候了还在批军报?”他往案上一扫,目光略顿一顿,“这个私印倒新鲜,从来没见过,是北地里谁的?”
姬暮野凝眸,声音沉涩,“中原皇帝的。”
“萧祁瑾?”姬策也只是从姬暮野口中听到过几回这个名字。
见姬暮野点头,他却笑了:“看来你这趟京城没白去,如今皇帝老儿也给你说体己话……讲的什么?”
姬暮野将密信推过案几给他。这时暮色已经深了,他唤离奴前来将灯点上。姬策就着灯火将信读了,眉头跟他一样,越锁越紧。
“北地陆氏,心怀叵测,谋据关西,愿与君会猎……”姬策苍白指尖划过萧祁瑾娟秀的朱砂字,忽然扭头看姬暮野,露齿一笑:“这陆家小子在京都混得也不怎么样,咱们的新陛下要杀他呢。”
他见姬暮野半晌不言语,问他,“想什么呢?”
“只是想,这样的事,为何不在我出京时跟我说。”
姬策翻检着那封信,再没看到什么其他有用的消息。
“那时用不着杀他呗。”他懒洋洋道破天机,用指尖敲敲他面前沙盘上的天涯关:“此时给你寄信,就是说陆家小子到了。我估摸着,大致就是要在这里动手。此处是你我二人辖地,让他的人扮成马匪,到时候失手随便往哪个烂河滩子里一推……”
他戛然而止,盯着姬暮野的脸,面上浮起一个玩味的笑:“你决意保他?”
姬暮野点点头。
姬策笑得冷峭:“既已决议,又何必问我。”
“策哥决意杀他么?”姬暮野问。
姬策显得没什么兴味:“陆家的命与我什么相干。”他侧脸瞧着姬暮野,“杀他,来日陆氏就少个左膀右臂。保他,不至变成咱们新陛下的马前卒。”
“你是主君,你一句话拿主意。要是保他,我替你支吾,要是杀他,我现在安排人去搜。”
烛火在他眸中跳闪。姬暮野也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莫要中了萧祁瑾挑拨离间的计谋。”
姬策冷笑一声,“好一个顾全大局。当年你父帅箭穿心时,可没见陆家有你这样的好心肠。”
副将撞开房门进来,霎时烛火全灭。两人目光同时投向门口。
“关头里来了一只白猎隼,似乎是咱们这边养的,落在关隘,不肯离去。”
“是你的斥候传信?”姬暮野问道。
姬策摇摇头:“我手下没有人养白猎隼。”
姬暮野便叫那副将把鸟擒来。提进来的鸟腿上没有绑任何东西,一身雪玉似的羽毛,只有眉间有道黑痕。
姬暮野一眼便认了出来:“是乌夜啼。”
“这是陆寻英的鹰。”他们几个是一起长大的,姬策立时反应过来,“这鸟既已进天涯关地界……”
那就是说,陆寻英也来了。
姬暮野动作更快,早已起身,再睁眼时,唤离奴进来给他穿甲,又嘱咐道:“将秦川、姬珑叫来,就你们三个。”
“你要去救他?”姬策诘问。姬暮野嗯了一声算是默认,又补充道:“不能带太多人,若让京中知道了,怕更防备西北。”
“派两个斥候找找也罢了,怎么你孤身犯险。”姬策冷笑不止,“当年他在京中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姬暮野不知怎么说。他甚至也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意,于是就跟往常一样沉默以待。
姬策被他气得狠了,“但愿下回你遇险时,陆家也能有你这样的活菩萨。”姬暮野还想说什么,姬策一甩袖子,“滚去救你的陆公子罢。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找着人时,缺胳膊少腿了——”
“那便如何?”
“你就把他扔在当地!”
姬暮野不理他这气话,只是问:“策哥,这天涯关?”
姬策背过身去不看他:“我替你守着,滚吧。”
陆寻英被李仙儿已经一路送到了铁刀河。
薄暮压下来,铁刀河在初秋已经要上冻,还带着冰凌翻涌着碎银般波光。两岸千年古树将枝桠伸向对岸,树根盘根错节宛如鬼手。
陆寻英忽然感觉马身往下一栽,他急忙带紧缰绳,回头看见李仙儿提着灯笼照他:“侯爷当心脚下。”陆寻英点点头,“再往前也快出了姬暮野地界,就要到我姐姐的守地了。”
他将手不动声色按在剑鞘上,“小将军,就送到这里吧。”
李仙儿一双漂亮的杏眼在火把里忽明忽暗:“恐怕不行。”
女孩抬眸,略带歉意地看向半日之前还在跟自己谈笑风生的青年,“末将奉陛下旨意,特带千牛卫诛讨逆贼。”
她拔出腰间长刀,刀锋在夜色里闪过一段雪光。陆寻英知道她会有这一手,急抖缰绳,胯下骏马嘶鸣着跳过小河。马蹄陷入河畔厚厚的腐叶层中——他自小跟姐姐和姬氏兄弟在铁刀河边玩大,哪里能够跳马、哪里水流湍急,直至今日也不曾忘却。
河对面,他扬声朗笑:“天涯关是本侯故乡,本侯就先走一步了。上复陛下,如此对待老朋友,可真是让人寒心。”
李仙儿还在听辨,他借着这个当口,一路抖开马缰绳往密林中疾奔,迅速拉开距离。
为作伪装,李仙儿手上骑兵所带的都是普通,甚至可称粗劣的武器。须臾之间,就一愣神的功夫,陆寻英已纵马逃出他们的射程。
李仙儿跺脚急道:“还不追?要等他逃进林子深处吗?!”
追兵的火把如流萤般迅速散入林间。
即便如此,陆寻英丝毫不敢放松:他此一着未必不是豪赌,树林子能有多大,赌的就是不被合围,或乌夜啼能赶上飞到天涯关去带人回来。
更何况,还有一件很不好的事,就是他胸口发闷,眼前发黑。方才不过是策马冲突就消耗了他太多体力。马蹄声在深夜的密林里无比刺耳,他索性翻身下马,步行在密林里摸索,脚步声很快被身后的密林和铁刀河冰凌之下的呜咽吞噬。
身后传来穷追不舍的细碎踩叶声,火把乱晃,深林里鬼影幢幢,有几支直直地冲他的方向来。
陆寻英此刻体力耗尽,想必速度远不及他们,索性拈起两粒碎石击向远处。枯藤碗口粗的藤蔓应声而落,火把听了声音,影影绰绰直照过来。
“在这儿!”
有人兴奋地喊道,紧接着就是急雨般的脚步声。
如今方是初秋,铁刀河上结了细密一层薄冰。秋潮还在其下泛滥,立功请赏的愿望已经冲昏追兵的头脑。他们踩过冰凌,想要从河上过去,冰泥将他们的靴子缠死,陆寻英恰在此时拔剑出鞘。
几声刀刃破开血肉的轻响。
这几人栽倒下去时,半边脸陷在泥水坑里,脸上甚至没有恐惧,只有不可置信。河水很快洗去了他们留在泥潭和青石上的血污。陆寻英反手抹去剑柄上的鲜血,在尸体即将被河水冲走的前一刻,从他们腰里摸出两把短刀来揣在怀中。
火光如毒蛇信子般在林中乱晃,包围圈在缩小,保持移动便会弄出声响,要定着不动没准死得更快。
陆寻英直起身,苦笑一下,他抬眼望向铁刀河尽头,故乡的天涯关却如此遥远。
此处说是密林,不过是天涯关外一片荒地,能有多大?眼看着火把在逐渐向他围拢,他只觉得自己好像赌输了,竟还有闲心惋惜:早知要死在荒郊,不如留在京都多斡旋个几年,指不定萧祁瑾看他乖顺恭谨,赏他一条残命。
但那不是西北的陆寻英所应为、所当为、所想为。
他在金笼中囚了六年,只想豪赌一局,痛痛快快挣口气出来,如今便是死也不要死在那金锁玉槛之中,理应死在荒郊野地。
他想到这里,很畅快,火把光斑已照到近前。
他一挣扎想要起身,却发现指尖无力发黑,竟握不住剑柄。可笑那串淬毒的白玉珠子他经年累月带着,直到如今竟忘了离身。
望着愈来愈近的火光,陆寻英忽然想起该留句漂亮遗言。他瞧着正落秋叶的孤寂密林,不知该说给谁听。恍惚间想起那个跟自己一起长大的倔孩子,最后嗤笑了一声,拼力站起身助跑两步,轻盈跃起时,剑锋所指,正是对方骑兵主将的方向。
正因如此,陆寻英在看见那身玄色鳞甲映着月光破开夜色时,才扎实地愣住了,留给地府的满腹轻薄话尽数化作了喉间滚烫的叹息。
再想收剑已来不及。他剑锋本能刺出,却被两指夹住,轻轻一带便偏了力道,那人另一只手握住他的腕子,往里轻轻一扯。
他重重跌进个带着血腥与铁锈味的怀抱,听见头顶传来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如同落在铁刀河中的碎叶。
“别动,是我。”
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没了,陆寻英听见他身边的离奴在忍笑,姬珑的冷脸要裂开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姬暮野把他放回马前,一手稳稳搂着他的腰,“乌夜啼飞回天涯关,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不是不想见我?”
他感到搂着自己的那只有力的手臂一僵,“……只是不想中了别人的挑拨离间之计。”
“萧祁瑾让你来杀我。”陆寻英一下就明白过来,轻轻叹息了一声。
“是啊。”姬暮野说的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许诺要我杀你,共分关西三镇。”
深夜的铁刀河颇不宁静,远处隐隐传来搜山的脚步声,姬暮野带他躲着走,一路往天涯关的方向去。
“既然少将军要跟我恩断义绝,怎么不干脆从了圣人意思,现在就把我推到这铁刀河里去,反正我也再爬不上来。”
陆寻英望着脚下正在结冰的河水,忽然淡漠地开口。他把姬暮野叫少将军,又把萧祁瑾叫圣人。
姬暮野没答话,陆寻英的后心紧贴着他胸膛,两个人交谈的声音很轻很低,像是风吹过林梢。
“少说两句,一会儿听去了,咱俩都死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