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不欲多加掩盖,身份揭开后,交谈全都切入正题。
“我们到这里来,货币不通,同样的钱比我们国家买的东西少。”
——统一平价、制定公允价格。
“这里夜晚实在是混乱,我的货物总是在夜里莫名其妙地消失。”
——征调官吏,对登记在册的客商进行保护。
“进货的地方离北原很是遥远,但驿置有限,酒馆又很少,倘若和几个商队碰巧一齐抵达,就没有了地方歇脚。”
——修缮过往驿置,并增设我朝新驿置。
“我们这些在官府里注册了的客商还要本本分分交税,其实挣得就要比野商少很多。”
——降低关隘课税,对于一些稀缺品甚至免于征税。
上午在燕谷置从吏民那里笼统总结的方法此刻皆有了用处。最后,宗青山鼓励他们和官府进行贸易。保证只要是与官府联合贸易的客商,官府来支付行商途中食宿的费用并提供沿途的士卒护卫。如此便能在保障自身安全的同时,又扩大交易范围和贩买种类。
“我看他们对这些调整的看法还不错,或许我们就真要迈出这打通商路的第一步了。我现在便去北原府同令长商讨些许细处,倘若令长同意,我们就先趟一遍路。”宗青山少有地在话语间流露出了激动的情绪。
“一切还要烦劳大人。”宗青山扶起拱手的柳元便大步流星地向着北原府的方向离去。
“你们可有想要的东西,今日中秋,我们既然一齐来了,不妨就多买些。”柳元回身问道。
穆游轻碰了下石上月的肩膀,方才还在酒楼内上蹿下跳,现今小石头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走神了。两个小的还未开口,没想到一向沉寂的伯兰反倒是伸手出了声:“咳,方才我看到那葡萄酒还真是不错。”又看了眼柳元探究的眼神,“只拿来尝尝,绝不多喝。”
“嗯,我也去买些,近日去云平楼吃了这么多宴席,早该回礼了。”郯松正趁机捏着小石头困顿地似柿饼的圆脸,听闻此话抬头笑道:“怎好收得妹妹的礼,云平楼刚开时不少受到平山堂的帮忙,我早已把你当自家妹妹,用不着这些虚礼呢。”
满街都是备节的热闹景象,置身其中的人话语间也不免沾染上热腾熟络的语气,可就算是一直轻扶着石上月以免他困极了直砸向郯松的穆游,此时也能感受到听完这句话柳元周遭刹那间散发出的寒意。旋即望去,又只见那人仍是洋洋喜气,就连方才眼尾捕获的顷刻微滞身影也被打上可疑的烙印。
“哎,小石头醒过盹儿了,有什么想要的自己去买。”柳元说着就将钱袋扔给穆游。“师傅,你不是还要买酒?”柳元拍了拍身旁的伯兰道:“无妨,我当然是用兄长的银子。”
五人就这么一面逛买一面往回赶,愣是双手拎得满满地回了云平楼。甫要进门,就被江岭眼尖发现:“诸位回来了,咱们中秋晚宴也快要开始了。”他快走几步,接下几人手中物什,“两个时辰前夺下‘拂雪’令的两位紫衣女侠来找掌柜辞行,只是您不在,那两人便留下此物让交予您。”
郯松手中正卧着一串珠玉,通体冰寒似漆墨,但光束下又澄澈可见。“她们并未留下名姓,只道再见之时拿出这珠串,定会相谢。”
郯松摩挲着颗颗圆滚玉珠,不一会儿便指腹温热,绕手盘缠收起。
“为何近日云平楼如此清净?”柳元放下酒坛环顾四周,未见到一个跑堂。
“掌柜心细,原本前些天我找掌柜商议打算操办一场热热闹闹的晚宴。结果掌柜笑着说‘明月团圆的日子,有家人合该归家。’所以今日云平楼除了早晨的日常吃食提供,早早地虚掩了门。现今云平楼除了一些无家的江湖人之外,也就只剩下我们几人了。”江岭一边寻着空来归置各人采买的物品,一边笑着回应着。
“你们不知,那日江岭找我拿了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宴请名单,我都生怕他是以为我想偷懒才说的这话。”
“你这么说可是伤了江管事的心了,方才他还一直同我夸你今日的布置呢。”程璧掀帘从后厅出来。江岭听她揭短,不由得面露羞赧,退去后厅。
“来来来,开席啦!”
郯松将今日酒宴摆到楼后小院中,这里虽算是云平楼的内院,但只是小路经过,两处隔着一堵高墙。那小院本就是原先的一小片菜园地,规整成一个私宅小院。地方不大,还引了一汪清泉,长宴摆开,一时间七八道家常小菜的席面瞬间热闹挤满笑语欢颜。
“今日是私宴,大家就别拘着了。程璧你来,我要挨着你坐。诶,江岭你见空便坐吧,张厨都回家了,在一味站着今日怕是半口酒都喝不到。”郯松边拢着程璧边招呼江岭入席,显得左支右绌。
小石头回头看着江岭还在站着推辞,一把拉过他:“你来坐我这!”
“小石头你别向后挤了,柳元那还有空位。”伯兰本就挑了个临潭尾端,可也只愿闻水贪些凉意,并不愿真落水湿衣,一把牢牢抵住向后乱窜的石上月。
“不成不成,这里是给我家穆游留着,别欺负他现在去了后厨帮忙,等会不给你鱼脍。”
“来来来,这葡萄酒是我方才亲自搬来的,哈哈,是伯兰给的银子。”柳元谨慎地只给自己倒了半杯,看了一眼穆游,心中还在纠结孩子能不能吃酒,手却拿着酒杯早就横到穆游身前。穆游看着师傅面露难色,一时拿不准是要给自己,还是追着伯兰拿去的酒壶要再多添些酒。“啊,拿开你的杯子,我不喝酒,你挡着我吃鱼了。”石上月在一旁反倒是先推开柳元的手。
“此酒温厚,倒是给他们喝些也无妨。我记得你当时应该是十二岁的生辰宴,第一次喝了酒,还是一杯,嗯,蒲黄酒!喝完便睡了一夜好梦,第二日醒来逢人便问是否有歹人下了迷药。”伯兰将鲤鱼脍移到小石头跟前,看了一眼被误拒而呆愣的柳元笑着开口道。
柳元正静悄悄把酒杯推到穆游手边,后知后觉发现这故事耳熟,阴恻恻:“兄长好记性,那你也不该在我问你时诓我,让我急冲冲跑去前厅平白让人取笑。”
与柳元相识几年,鲜少听她提及自己的过往,程璧突然便来了精神:“你们相识竟如此之早,可是世代相交?”
在众人的轻笑声中柳元有些羞赧地轻咳两声开口应道:“家中长辈尚在世时便已是通家之好,我小时候读的书还是都靠着伯兰的讲解才能勉强应对先生的考教。嘶,不堪回首。”
伯兰只看着她说着那些记忆中的事,心里便涌现出开怀之意,自从重逢之后他便从未听她说从前的一些事。他有时回想过往种种也难掩悔恨,这些月看着她翻滚着一身红尘烟土同他们说笑本就是最好的清闲日子,但他在小阁中时常环视着吵闹的平山堂便从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哀愁,他知道这份哀愁不在自己将逝的生命上。
马车上只一眼他便确定来者为故人,可故人重逢后,中间分活的岁月太过鲜活,明目张胆地将人刻骨雕心换了模样。她还有数不清的朗春晴秋,本就不必再次见到冷都旧人。伯兰时常替她这样想着,替她想着以后的生活,替她慢慢剔除记忆中的那个伯兰。
可是柳元便像是引线,哪怕只是在院中晾晒她的草药,一阵风起,比起拾捡吹落的零星绿茎,他先要捂紧自己心中扎根生长的旧梦。于是他几乎闭门不出,对着占了半大阁楼不知所云的医书兀自看了许多遍。
他曾问过身边的人柳元是否说过以后要去何方,程璧只说曾经她要关了平山堂,但尚未施行便被百姓劝回,故不知柳元原本将要去往的其他打算。倒是穆游思考片刻后回答:“师傅日后应当会云游四方。”那时伯兰似是将他的话当作解药,安抚自己或许是因将逝而多愁善感的心绪。
“哦!你家竟还请了女先生?家中长辈定然是很爱护你的。”来到北原后别说是女先生,就算是教书先生也没几个,幸得置啬夫藏书千万,在燕谷置辟了个空院给程璧常住,时常也是去给她传道解惑。
程璧吃了几杯酒现下已是红霞扑面,口中品咂着清酒,心里胡乱联想:白京,伯兰,先生……京城,伯!一个醉酒而生的念头霎时将她多日心中所有莫名的疑窦穿丝成线,手中的酒杯空悬,程璧的眼神似箭般凝向宴尾的白衣人。
柳元低头又打起那半盏酒的主意,只是一滚辛辣滑入肺腑,她却喝出了壮士断腕的视死如归。“父亲自是爱护我,只可惜我太不争气。”
此时程璧心中思绪瀑流急转,方才反应出自己这话太过冒犯,忙补了句抱歉便再缄默不言。
穆游盯着柳元堪堪摆手后放下的空杯,无意识摩挲起手边木椅纹路。
后半段时间,一向在席间寡言的江岭适时讲起自己故土的习俗趣事,郯松也高兴地谈了几曲琵琶。天上圆月丰盈,人间羁客也算团圆。欢宴将散,各人欲要归家。程璧看着郯松醉得厉害,自己便在小院中看顾着她。伯兰拎起困得要去潭中捞月的小石头,穆游也搀扶了一旁在安静出神的柳元。
江岭妥帖地送别众人后便回了云平楼,他虽也是多喝了几杯但也不妨事,更何况还在路中吹了一道凉风后也就清爽了。如此安静的云平楼可不多见,他正想要拿出账本再检查一番。此时门口却突然勤快跑来一人,堆着笑脸问道:“晚夜打搅店家,咱们来问一下可还有上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