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路漫长,回路匆匆。
返程的一路上,陆容行都甚少与我讲话,至多是休息时,他的目光会透过车帘,短暂的落在我身上。
那些目光是淡淡的,偶尔抬头与他对视,总觉得像是望进了一片没有波动的深谭。
天渐冷了,秋雨淅淅沥沥的下,我们在沿途的驿站避雨歇息,驿站有些破旧,随行的护卫替我们收拾好了屋子,放了行李,就在一楼的厅堂生了火。
其实我总觉得这一路有些过于冷寂,兴许是因为君言留在了塞北未随我一道返回,身边少了能吵闹的人。
“公主,喝些热茶。”陆容行洗净了驿站摆放的茶盏,烧热井水沏了茶。
我接过来轻轻抿了一口,是我们来时马车里放的茶叶,估摸也没剩多少了:“多谢。”
“一路舟车劳顿,公主喝了茶,早些休息吧。”陆容行望了望窗外仍阴沉的天,“等雨停了我们再启程。”
雨敲在房檐上发出碎响,其实我根本睡不着,本是想起身开窗通通风,却发现窗户是被封死了的。
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响了,门外是陆容行的声音:“公主,睡了吗?”
我算是发现了,所有人都喜欢先把门敲响,然后再装模作样的问是否睡下了,要是真睡着了,敲门不就又吵醒了。
“还没有。”我说,“陆侍郎有事吗?”
“公主若不介意,今夜陆某同你一屋可好?”陆容行说完,又解释道,“公主不要误会,陆某无逾矩之意,只是今夜恐怕不太平,只留公主一人,我不放心。”
不太平?
我立刻坐起身:“进来说吧。”
“失礼了。”
陆容行推门进来,只看了我一眼便垂下眼眸,侧过脸到一旁的长凳坐下。
我捋了捋披散的长发,心知他不敢看我,是因为我只着中衣的缘故:“不必拘礼,日后都是要成亲的…你刚才说的不太平是怎么回事?”
“从塞北返程的第二天,就有人就跟着我们的车队。”陆容行说,“今夜我们留宿驿站,对方也有了动静。”
“既然一路上都没动手,兴许是来保护我们的?”我侧目看他,陆容行仍然面朝封死的窗子,淡然垂眸,“保护的话是不必包围驿站的。”
我一愣,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他的意思——我们已经被不知名的人包围了。
“你觉得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我站起身,将床头边的烛火点燃。
我并不觉得害怕,因为我们带的人也不少,若只是遇到山匪劫财倒也没什么可怕的。
屋外的雨小了,除了风声,就只剩下烛火噼啪作响。
陆容行此刻看向了我,他张了张嘴,还未开口,就被几声呼喊以及佩刀出鞘的声音打断了。
几乎是同时,陆容行匆匆起身而来,吹熄了烛火:“公主莫怕。”
我摇头,压低了声音:“我不怕。”
门外响起了兵刃相接的声音,紧接着便是躯体倒下的闷响。
我扯住了陆容行的衣角,不免紧张起来,陆容行在我手背上轻拍以示安抚。
门外的人并没有闯进来,片刻钟后,那人敲响了房门:“公主殿下,请出来吧。”
是陌生的声音,我可以肯定我从未见过声音的主人:“你是谁?”
“公主不必知道我是谁,属下奉陛下旨意,前来带您回家。”
彻骨的阴寒逐渐遍布四肢,我心如擂鼓,更加用力的抓紧了陆容行的衣角:“是陈子骁。”
“云疆皇?”陆容行反握住我的手腕,“…这里可是曼玄境内。”
是啊,这里是曼玄境内,甚至距离皇城不过两三天的路程,可是这般唤我公主殿下的,只可能是陈子骁,也只有他这个疯子,才会敢做这样大胆的事。
“公主殿下?”门外的人又唤了一声,“殿下可是被贼人胁迫,不敢出门?”
我没有回应,下一刻,驿站本就不结实的房门被人劈开,那人一身黑色劲装,手持长刀,衣袍尚在滴水,滴下的似雨水又似血水。
他冲着我遥遥行礼:“属下子夜,奉命迎公主回家。”
陆容行将我护在身后:“这可是曼玄境内!”
子夜冷冷的瞧着,转瞬间刀就架在了陆容行的脖颈间:“公主放心,属下这就杀了贼人。”
他的身形太快了,刀刃在陆容行的皮肤上已经划下血痕,顺着脖颈流向衣领深处,电光火石之间,我的思绪还未理清,身体就先动了起来:“住手!!”
子夜果真停住了。
我该怎么办?我只感觉脑袋嗡嗡乱响,陈子骁这一出着实让人措手不及,我害怕他,可是我也不想回到曼玄不是吗?
陈子骁会怎样对待我,会杀了我吗?如果我死了,会不会得到解脱呢?
我好害怕,我不想死,可我又不知道该怎样活着。
“把刀拿下去。”我松开了陆容行的衣角,慢慢推开他,“…我跟你走。”
“不可!”陆容行拉住了我的手,他的温度比我还要冷上几分,即便是相互交握,也不过是徒增寒凉。
我挣开他,定定看着子夜:“这是我朝臣子,杀了他你们走不出曼玄,放过他,我跟你走。”
子夜并未犹豫,立刻收刀入鞘:“请公主先行。”
“好,我先披上外衣,这样不能赶路。”
子夜在我身上打量了一圈,点头同意了。
我回身,伸手搭上了陆容行的肩:“陆侍郎的外衣厚些,不介意我穿吧?”
陆容行脖颈间的血色在衣襟处晕开:“不介意…”
“我走之后,陆侍郎就先披我的外袍。”我缓缓褪去他的衣物,“四哥先前说会来接我,估摸着已经出发了,到时候你就对他说,我被山匪杀了,叫他不要太难过。”
我重重的捏了一把他的肩膀:“记得穿衣,别冻坏了。”
陆容行顿了顿,忽然抚上了我的脸颊,他弯腰在我鬓边落下轻轻一个吻:“…我知道了,公主一路小心。”
这个吻落的荒唐,我下意识便后退了一步,连忙披好了外衣:“嗯…走吧。”
子夜带着我往外走,从驿站二楼向下,我们的护卫倒下了一片…没有血,虽然夜色不怎么明朗,我却也看的真切,那些倒下的人,都没有受伤,只是晕了过去。
看来不是陈子骁的手笔,我暗自松了口气,若是陈子骁,他恐怕连我都要杀的干净才是。
不过既然不是陈子骁……我福至心灵,脑海里就跳出另一只狐狸的身影。
果不其然,在踏出驿站大门的那一刻,一把伞从我身侧递来,一同而来的,还有那人熟悉的声音:“小郡主,好久不见。”
子夜的身影瞬间消失,而我身侧却又多出来一人。
“你胆子真大。”我仰起头,“左权御,这可是曼玄境内。”
即便是夜色昏暗也遮不住他珠玉般的容颜,朦胧的光如薄纱将那份温润遮盖,却又影影绰绰透出他的光泽,于是我看到他的笑容,有几分得意:“这可是我头一次做这样的事。”
他勾住了我的手指:“为了你,我可是要得罪陈子骁了。”
“你以往恐怕也没少得罪他。”我撇撇嘴,随他上了马车,马车开始前行,我问道,“这次又是为什么?”
我并不觉得左权御是那种一时上头就冲动做事的人,显然他也的确不是。
可他如今就在这里,在这个他千不该万不该出现的地方,做着更不应该的事,只能说明他另有所图。
“就不能是为了你吗?”左权御说,“冲冠一怒为红颜,话本上不都有这样的情节?思婉买了很多,你不爱看吗?”
“爱看,我也看过很多。”我拉紧了衣领,那衣服上有淡淡的纸墨香味,“像你这样的,属于第三者。”
左权御愣了一秒,继而失笑:“你还未成亲,不作数的。”
他拉过我的手,又捏了捏我的指尖,略微偏头凑近我的耳畔:“跟我走,嫁给我好不好?”
寂静的夜里,马车的声音格外吵人,我也看着他笑了起来:“四哥同意了吗?”
左权御眼神闪烁:“他不同意。”
“那我也不同意。”我冲他眨眼,“我走不了的。”
我话音刚落,一声烟火炸响,艳红的光在一瞬点亮黑夜又倏尔湮灭。
“我的外衣里有传信烟火,我走前让陆容行拿了。”马似乎受了惊,跑的车内颠簸,我按住了左权御的胳膊,“四哥看到烟火就会过来的。”
左权御撩起帘子看了一眼:“我跟他交易过的,今夜就是他让我带你走的。”
“但他会来。” 我说,“他会让我自己选的,而我不会跟你走,停车吧,左权御。”
果然是慕燕归的主意,我心里五味杂陈,很难说那是怎样的感觉,身边亲近的人都想让我远走高飞,可我却固执的要回去,要把自己重新关起来。
大约是因为我是个懦弱的人,我不敢斩断自己与曼玄的联系,我不敢一声不吭的离开姑姑,我怕偌大的天地,再也没有能被我叫做‘家’的地方,尽管那只是个金丝牢笼。
空气静默了片刻,左权御道:“停车。”
我们一道下了马车,其实已经离驿站很远了,周围都是荒草野地,目光所及都是黑漆漆的树影。
左权御仍拉着我的手:“为什么不走?”
“可能因为我是个胆小鬼吧。”我挣开他的手,再抬眼时,滚烫的眼泪就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我压住哽咽的声音,“左权御,谢谢你愿意为我而来。”
其实随他上车,马车开始行驶的那一瞬,我真的有种恍如隔世的解脱感,但就像梦总要醒那样,即便此刻离开,我也不能真正得到解脱。
若我走了,姑姑会担心我,陈子骁也不会放过我,左权御亦不是真心爱我……也许再也不能见到慕流夜。
我闭上眼,夜里只剩我的啜泣与不舍。
“那你要怎么谢我?”左权御面色无奈,眼神中流露出几分不知是惋惜还是同情,“给我一个离别吻怎样?”
我仰头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你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