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玉寒是最先醒的,他昏厥之后军医给他把了脉,只吩咐熬了些补气血的药灌了下去。
反倒是樊玺玥比较严重,是我与连思澄为她擦拭体包扎伤口的,解开衣襟,大大小小的刀剑划痕数不胜数,手臂的关节也被人卸了下,浑身都是紫青淤血。
看着不像是一位公主,倒像是大牢里被动了刑的犯人。
彼时我端了盆温水,将樊玺玥的头轻挪到床侧,小心的将她的黑发浸入水中,想为她清洗一番。
那发上不知是沾了多少血污,一入水就散开大片的黑红色。
我用手指插入她的发间,轻轻的梳开被污血粘粘在一起的头发。
“……她后颈有伤,小心别沾了水。”
我指尖动作一顿,偏头看了看,雪玉寒正从床上撑起身子,他也受了剑伤,是在腰腹,军医说那剑若是再深三分,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了。
我又将目光挪回水盆,撩起温水缓缓向上打湿樊玺玥的长发:“知道了,我小心些。”
雪玉寒咳了几声,我朝着桌案扬了扬下巴:“有水,你自己倒着喝吧。”
“多谢。”
雪玉寒慢腾腾的挪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后,他又挪着沉重的步伐,拖了凳子,坐到了樊玺玥床侧,勾住了她的手指。
他不说话,我也知趣的不出声,清洗的差不多了,我扯下架子上的干棉巾,轻柔的按压在头发上,一点点吸走水分。
我就这样重复吸水再拧干的动作,雪玉寒勾着樊玺玥的手却逐渐用力,他道:“你不问些什么?”
“我不想知道。”我将棉巾摊开,挂回架子上,“慕流夜跟连将军他们在开会,应当是与塞北局势有关,你要是知道什么,去找他们说吧。”
我指了指门口:“你出门,有守卫带你过去。”
“樊玺阳死了,他们讨论的不过是塞北日后的局势。”雪玉寒的神情恍惚,不似当初那样对万事都漠然,“我不在乎……”
是啊,他不在乎,我更不在乎。
塞北局势如何如何本就与我们这些人无关,该操心的是上位之人,如今樊玺玥躺在这里,没什么能比她更让我在乎的了。
想来这世间万物,雪玉寒一眼扫过去,也就只为她停驻目光。
我放轻了语气:“樊玺阳是怎么死的?”
雪玉寒说:“加莱叛乱那天,我跟她都没在皇城,塞北皇被刺杀,皇后与樊玺阳被囚禁,我们知道后快马加鞭……但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面颊颤动半晌,最终是没说出口。
营帐里一时安静的诡异。
“抱歉。”我垂下眼眸,“我不该问的。”
他还是默不作声,可眼睛却红的充血。
我没见过这样狼狈的雪玉寒,忽然就觉得心里堵的厉害,绕是见惯生死的神医都说不出口的东西,樊玺玥却都亲眼目睹了。
我们一般的年岁,我只为了儿女情长难过悲戚,她却失去了至亲骨肉,又在血海里滚过了一遭。
她安安静静的躺在这里,呼吸轻的像一片羽毛,似乎稍不留神就再也抓不住了。
雪玉寒终于开口了,他仰起头,明明将樊玺玥握的很紧,却道:“我要走了,请你替我照顾她一段时间。”
“…我觉得她更希望醒来能看到你。”我顿了顿,“你的伤也没好,医者不自医,留下来休息休息再说。”
话是这么说的,但我心里清楚他走不了,慕流夜早就下令了,不论是雪玉寒还是樊玺玥,没有他的同意,都不许离开军营。
是保护也是要挟。
樊玺阳已经死了,塞北的局势更加混乱,慕流夜他们此刻想必也是焦头烂额。
“我必须回云璃山。”他说,“我要回去见见师傅师姐。”
“遇着点事就要找大人。”我有些恼怒:“你是三岁的孩子吗?”
雪玉寒淡淡的垂着眸:“我三岁那年才到的云璃山。”
我一时无语。
“师傅不允许我们插手这些事,我犯了禁忌,要回去认错。”雪玉寒说,“我在不在对她来说没什么影响,她永远是塞北的凤凰。”
“说得好。”
门帘被人掀开,慕流夜同连奎他们一道走了进来,慕流夜走近,先是亲昵的掐了我的脸颊,又拍了拍雪玉寒的肩膀:“你回云璃山要做什么?”
我侧目看了看,陆容行也在。
他正站在连奎身侧,不知低声在说什么,连奎则跟连思澄都是一副不太想搭理的模样。
陆容行说完,瞧他们没反应,也就闭了嘴,一扭头与我对上视线,浅浅的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雪玉寒冷道:“与你何干?”
慕流夜道:“说不明白的话,你今天就死在这里好了。”
我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扯住了慕流夜的衣角,但是并没有讲话。
雪玉寒眯起眼睛,把屋内的人打量了一圈后,脸上居然多了几分笑意:“我们的目的相同,杀了我对你们没什么好处。”
“那你又能为我们带来什么?”连思澄双手环胸,面色不善。
“我是医者。”雪玉寒淡淡道,“也可以是谋士、杀手、臣子……我只为她所用,你杀了我,她称王的路上就会少一把趁手的刀。”
营帐的空气似乎是凝固住了,所有人都神色各异,唯独陆容行仍是风轻云淡的站在门口。
虽然他们讲话云里雾里,但我也大概听懂了——他们想要樊玺玥成为塞北的王。
真的有可能吗?
塞北能接受女人称王吗?
我心中腾升起一种莫名的情绪,烦躁来的突然,像野火在心里灼烧,烧的人心肺生疼。
我嗓子干涩,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我先出去……”
还未走出一步,慕流夜便伸手环住了我的腰,将我拉扯回原位,随即笑出了声:“怎么还把你吓到了?”
他一笑,紧绷着的气氛顿时松懈下来。
“我相信你。”慕流夜摊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也希望神医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雪玉寒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衣袖,拿出一枚已经碎了大半残缺不全的玉佩,玉佩坠着的穗子还沾着点点血迹。
他用拇指轻轻摩挲,最后弯腰放到了樊玺玥的枕边,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呢喃:“等我回来。”
说罢,他深深的看了慕流夜一眼,脚步虚浮的在我们的注视下离开,掀开帘子那刻,他似乎是被阳光刺了眼,眨了几下,终究没舍得回头。
“…既然都商量好了,我们就先走了。”
连思澄若有所思的朝我眨眨眼:“殿下就先留下来给小公主解释解释。”
她一手扯着连奎,又奋力拍了陆容行一把,连拉带扯的将几人都带走了。
我是明白她的意思,无非是让我与慕流夜有些相处的时间,但是……樊玺玥还在一旁昏迷不醒,我也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思。
慕流夜拉过凳子坐下,仰脸一眨不眨的瞧着我,眼神明亮依旧,他似乎是想聊些轻松的话题:“现在也换神医在乎她了。”
我想到当初在客栈与樊玺玥初遇的种种光景,却不免有些唏嘘:“……物是人非。”
我挨着他坐下,放低了声音:“你们是打算扶玥玥上位吗?”
“对啊。”
他到承认的干脆。
我看了看樊玺玥,没忍住道:“可她是女子…向来没有女子称王的……”
慕流夜坦然道:“她当上了不就有了?”
“可…”我欲言又止,心里的野火却愈烧愈旺。
连思澄可以做女将军,樊玺玥可以做女皇。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不在乎一纸婚约,不在乎出身与血脉,不用隐藏,去不顾一切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
血液在发烫,心火近乎要将我焚尽。
我合眼,脑海里却是姑姑沉静的双眸。
——可我独独不能辜负姑姑的期望。
想来也是,我与她们不同。
我生来就像漂泊的孤舟,若不是姑姑给我港湾,想必我连安稳长大的机会都不会有,我分明不该想的。
慕流夜忽然向我靠近,我下意识闭上了眼,额头相贴,彼此的体温在那一点上交融。
他勾住了我的小指:“我们拉勾。”
“什么?”闭上眼后一片漆黑,反倒稍稍压抑了心中的烦躁。
“不要与其他人相比较。”慕流夜的吐息抚在脸侧,“你就是你自己,你是陈溯月。”
我有些紧张的勾紧了手指。
“你是……”慕流夜笑了笑,语气分明听上去十分的轻快,“我心中最特别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