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加快了速度,我看着自己的身形一寸寸拔高,样貌在一碗碗汤药间扭曲,直至与他心中的影子重合。
我睁开了眼。
温泽皖坐在我的对面,我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麻绳捆了个结实。
“你…”我这次发觉自己的嗓子干涩异常,说出的话音调偏的诡异。
他这次没有看我,只是静静的望着一片虚空,轻柔而坚定道:“再等等。”
等什么?
我打量起了周遭的环境,这是一间平平无奇的木屋,屋子里有张简陋的床榻,一张翘了边的木桌跟两个凳子,最角落的地方,是老旧的柜子和书架。
我此刻靠着墙被放在地上,他绑架了我。
这个认知既新奇又荒诞,就像我到现在还觉得温泽皖不像是会做出偷盗投毒这类事一样。
可又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我扬了扬头:“慕流夜马上就会来找我了。”
“我知道。”温泽皖道,“不出一刻钟,他与左权…瑾就会找到这里。”
我无声的松了口气。
温泽皖却忽然扬起一抹讽刺的笑容:“你不怕我现在杀了你?”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冷静过,也恨透了自己唯一算得上的优点——多疑。
因为多疑,所以我会去思考很多东西,但这些东西我又不能随随便便说出口,只能烂在肚子里,张嘴时依旧是天真烂漫的小郡主。
可现在面对他时,我不必装了:“你不会杀我,你要是想动手我也活不到现在,温泽皖,你把我变成另一个秦月,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吧。”
温泽皖挑起半边眉毛,这是个十分生动痞性的表情,他做出来时,我才意识到他以往的温柔形象,不过是做戏罢了。
他道:“你真是出人意料。”
“……你也不差。”
他打断了我的话:“可你不配成为另一个她,陈溯月,我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你,但现在,你应该谢谢我一时的冲动。”
说着,他眼神微微泛出些亮光,我一时间捉摸不透他的脾性,他笑道:“这张脸,救了你一命。”
这张脸…是指秦月的面貌?我下意识就想伸手自己摸两把,却被捆在手腕的麻绳阻止了。
温泽皖不再理会我,他站起身,动作优雅的取下一卷脱了绳的书简,倚着书架默默的看起来,气定神闲。
我却做不到静心等待救援,温泽皖知道慕流夜回来,但并不逃跑,他绑架了我却没要杀我,他说等,到底是等什么?
‘他们围了笼子,我要放她飞走。’
我止不住的回忆起这句话,如果‘她’是秦月,又是谁用笼子困住了她?温泽皖为什么这么执着要放她走?
瑶昔…瑶昔!
我咬紧下唇,直到腥甜的血液顺着唇缝蔓延直舌尖:“你没能放出她。”
温泽皖把视线从书简移到我的脸上。
我嗤笑一声:“秦月殉国了,你根本就没放出她!你接近我,把我变成她的样貌是要做什么?平复自己的愧疚吗?”
咚!
书简向我砸来,我偏过头,却还是被砸中了额角,疼痛之后,有温热的液体滑过我的侧脸。
“我后悔了。”温泽皖直起身子,带着压迫感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我,我终于看清了他眼底的阴鸷,“当初就应该让你淹死。”
他微微蹙眉,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什么脏东西一样:“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讨人嫌。”
我疼的呲牙咧嘴,但还是道:“我也一样。”
他眯起眼睛,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光芒从窗户落入,又透过匕首折射在我脸上。
他要动手了?我吞了吞口水,下一秒,寒光闪过,我闭上了双眼,可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出现,脚腕上的麻绳松开了。
“英雄救美的故事要开始了。”温泽皖轻蔑一笑,掐住了我的脖子,“起来。”
我被他掐的呼吸困难,只能顺应的起身,他将我翻了个面,匕首横在我的脖颈间,居然低低笑了起来:“一切都要结束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扭动了几下身子,脖颈瞬间贴上了一丝冰凉。
温泽皖压了压匕首:“你不是很聪明吗?陈溯月。”
我被他就这样压着走出了木屋,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四周皆是郁郁葱葱的翠竹。
春寒料峭。
风裹着竹叶在半空中打着旋落下,院外空无一人。
下一秒,利箭刺破长空,尾羽发出尖锐的鸣响,只一瞬间擦着我的耳畔飞过,精准的刺入了温泽皖的大臂。
温泽皖却只是闷哼一声,不甚在意:“不露面吗?”
树丛之后,慕流夜身着短襟,手拿长弓,缓缓走了出来。
温泽皖笑了笑,抬眼往上空看了眼,莫名其妙道:“到时间了。”
我脑海中猛然闪过什么,顿时瞪大眼睛,刚要张嘴,温泽皖冰凉的匕首就狠狠的压入我的脖颈,带着刺痛,我看见慕流夜面上的惊慌,心中了然,应该是见血了。
“住手!”
慕流夜拉满了弓,箭在弦上。
既然要死——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了勇气:“是姑姑!是——”
一道身影出现在了我面前,实在是太快了,我只看到黑衣翻飞,温泽皖似乎是猛然扯了我一把,我应激似的拼命让自己往反方向倒去,脖颈间的温热液体喷涌,而左臂更是一阵剧痛。
利剑刺入血肉的声音格外刺耳。
混乱中有人揪着我的衣领将我拽出了温泽皖的控制利索的劈开我手腕上的麻绳,将我奋力一扔。
“陈溯月——”我在眼前的眩晕中看清了慕流夜,他扔下弓向我跑来。
“别过来!”我颤抖的稳住身形,几乎用上了全身力气,“是姑姑!他的目标是姑姑!你快回去——快——!”
慕流夜一瞬愣在原地。
“快啊——”
紧接着,他似乎与我身后的谁交换了眼神,转过身冲着皇宫的方向奔去。
我松了口气,已经站不住了,跪坐在满是黄土的地面,低头喘息。
温泽皖的目标是姑姑,他从进宫开始就是为了姑姑,遇见我不过是一个接近太后的契机,因为…姑姑,不,曼玄的太后是导致瑶昔灭国最关键的人物。
可是他在这里,姑姑那边——
我愣住了。
地面上不断的出现血迹,大片大片的红落入尘埃,我抬手轻轻一抹,掌心间满是粘腻,方才太过激动,没感受出疼痛,可盯着自己满手暗红色血迹时候,居然疼的要命。
视野里的手开始发抖,一时间我也不清楚自己是疼的发抖还是害怕的发抖。
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还不知道姑姑怎么样呢,我还没看到五哥跟连思澄大婚呢,我还没再去清月坊听歌,我还没……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慕流夜说。
身后有声音传来,我咬牙撑着向后看去,只见温泽皖已然倒地,可他表情却十分坦然,就像是要去赴约似的,左权瑾手持长剑站在他身前,滚烫的血珠顺着剑刃落下。
结束了吗?我问自己。
“你…”左权瑾利落的收了剑匆匆走来,他扯下一条衣袖在我的左臂紧紧缠了几圈,“脖子上刀口不深,不会有事的……哎!”
他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在他最后一个惊慌的音节落下时,我闭上了双眼,沉入一片虚空之中。
·
“郡主的伤在下看过了,除了左臂的剑伤深了些,脖颈跟额角都只算破皮流了血,再有就是受了惊吓。”说话的老者停顿几秒,又继续道,“也不需要喝药,外敷加静养就行了。”
是谁在说话啊,以前没听过这声音,是医师吗?怎么不让泽皖哥来看病……
我心脏猛然抽动了几下,记忆才缓慢的回笼,我立刻坐了起来:“姑姑!”
“哎郡主郡主!”
“快躺下啊!”
陌生的老者跟霜儿同时上前,七手八脚的把我按回了床上,我偏过头在四周扫了一圈,发现这是我的卧室,随后安心下来。
砰的一声,门被人踹开,慕流夜大步走来,裹挟着满身的寒气。
我焦急道:“姑姑怎么样了?没事吧?”
慕流夜摆摆手,示意霜儿跟那医师出去。
“没事。”他一下坐在我的床边,理了理我的碎发,“我赶回去时那碗东西已经被人拦下来了。”
是药吗?我愣了愣,才终于明白过来温泽皖要做的事,他不止是为我配药,偶尔也会给宫中的其他人抓些补药,若是下毒,也是正常的。
可还是不对啊,我问:“姑姑那边不知道温泽皖有问题吗?而且平常的药送到姑姑那里前不都会验毒吗?他怎么就笃定那碗毒药会被姑姑喝下去?”
“不是毒药,那是一碗银耳羹。”慕流夜叹了口气,把事情全部讲给了我,“我知会过祖母温泽皖有问题,所以祖母这些天都未曾喝药,我当时回去时候祖母还好好的,桌子上放了碗凉透的银耳羹。”
“她对我说,这羹汤刚端来时候有个人突然出现在宫里,告诉她不想死就别喝,之后那人就走了,宫中的护卫暗卫都没能抓住他。”
我听的云里雾里,但是也庆幸姑姑没事,我又问道:“可银耳羹没有验毒吗?”
慕流夜摇摇头,神色表达出厌恶:“不是毒,是春药。”
我惊得忍痛慢慢坐起身子:“春…春药?”
“嗯,温泽皖来找你之前应该是偷偷去了祖母院里专备的厨房,将平常的银耳调换成了浸过烈性春药的银耳,祖母那里所有下人都知道祖母每日都会喝一碗银耳羹……”
慕流夜突然碰了碰我的脸颊:“怎么了?动到伤口了吗?”
我兀自摇头,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温泽皖这哪里只是要姑姑的命,他分明还要姑姑身败名裂被后人议论!
我用力呼吸了几下:“他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慕流夜拉住我的手,揉捏了几下,“我与祖母谈了话,根据我的推测,温泽皖当年从云璃山入世后先去了瑶昔,在哪里认识了秦月,当年是祖母大力支持吞并瑶昔,但起初军队只能死磕,后来不知道哪里来了情报,有了情报,曼玄大军高歌猛进,直逼瑶昔皇城,最后就是瑶昔败了,秦月殉国。”
我已经察觉出了问题,试探的开口:“那些情报……”
慕流夜显然明白了我的问题,他沉吟片刻,最后说出了与我猜想相同的名字:“是秦月,据说当年知情人说,秦月出生时,瑶昔国师预言她是祸国妖女,但是瑶昔先帝不忍心杀害女儿,就把她锁在冷宫将养。”
后面的不用他说我也明白了,锁在冷宫就相当于自生自灭,怪不得温泽皖说什么围笼。
可秦月却不是无主的家雀,她私通外敌,死在了飞出牢笼的那天,最后真的成了祸国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