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一边舞蹈着,一边向后退去。科温一步一步追寻着她的脚步,逐渐看见了鞋匠作坊那片灰色的巨影。
她双眼直视着科温,眼角似有血泪渗出。科温同样注视着她,她移开视线,这一次的舞蹈,比刚才更加有力、更加鲜活。她眼角血泪汩汩涌出,淌在黑色肃穆的衣裙上,将它染成鲜红色。更多血液从浑身上下流淌出来,滴落在地面上,随着她的舞蹈,淌成血色花朵。
当她全身全部变为血色时,她停下舞步,一步一步踏着血路站在科温面前。她抬起头,睁着一双清澈纯洁的眼眸,“小哥哥,你会唱歌吗?”说话间,她睫羽快速颤动几下,像羽翼受伤的蝴蝶。
科温点了点头,“会。”
小姑娘专注而认真地注视着科温,“给我唱支歌吧——拿我的红皮鞋来换。”她身上凭空崩裂出许多道伤口,皮肤焦黑,像是被火舌舔过。她身形有些摇晃,快要支撑不住了,她心中暗道,快要陷入永恒的安眠了。
科温蹲下来,握住她两只柔软的小手,拉着她坐下来。“好啊,可是我只会唱一首歌。”
小姑娘脖颈处浮现出一道狰狞的血痕,贯穿喉咙,她想说话,却只能发出“荷荷”的声响。她安静下来,轻轻点头。
“我要开始唱啦,你要认真听呦。”
“我的妈妈她杀了我;
我的爸爸他吃了我;
我的妹妹小玛莲,捡起我所有的骨头——”
小姑娘颤抖着抽出被科温攥住的手,撑在地面上。科温跪坐着,环住她,将她抱在膝上,像是平凡的父亲在给心爱的小女儿唱摇篮曲。
“埋在那棵杜松子树下;
克威克威,多么美丽的小鸟啊!”
唱着唱着,小姑娘视线逐渐朦胧,眼睛像是粘了胶水,她艰难地想要撑开上下眼皮,却总是徒劳。永恒的安宁是寂静。
科温长久地凝视着她紧闭的双眼,将她向怀里拢了拢,替她整理衣物,半晌,轻轻将她放在地面上。此时的她浑身都是丑陋的伤疤,皮肤上泛起紫褐色的斑痕。她双脚从脚腕处整齐地被切断,带着那双鲜艳如初的红皮鞋。
科温上前捡起那双皮鞋,站起身来。长久的沉默,科温忽然感觉到两颊一片黏腻,他伸手抚了抚,居然是泪。他摇了摇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小姑娘,转身离开。
灰色逐渐散去,显现出这里原本的颜色。干枯的死树变为郁郁葱葱的树林,染上血色的空地变为那栋作坊。科温像是有预感似的转过身,他望见作坊门敞开着,透出作坊里斑驳的墙面,墙面上绘着一个巨大的图案。科温凝神辨别着,依稀是一个十字。
沈默脑中默数着阶梯的级数,实在是古怪。他走过楼梯的高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目测的磨坊高度。手腕上金光闪过,沈默用【探域】快速构建磨坊模型。脑海里的模型极其扭曲古怪,果然,这里的空间果然有问题。
那哭声越来越清晰了——有时甚至像是在他耳边。
脖颈上有什么细软的东西挠过,沈默猛然转身,一个苍白人影倒挂在他身后。那是一个睁着双眼的孩子,那孩子死死地盯着他,长发垂下来,在空中摇晃。那孩子脖颈上、手臂上、双腿上布满青紫色的於痕。於痕间间杂着一道道伤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那孩子被麻绳绑缚着并拢的□□,流出汩汩血液。一片灰黑色间,血液的猩红色,分外刺目。
沈默回头望去,前方是更多倒挂着的血肉之躯,只不过全是身体干瘪,毫无生机。
沈默眉头紧锁着,手伸向那孩子脚腕上的绳结,用力拉扯着,那绳结分毫不动。拉扯间,粗粝的绳子磨烂了他掌心,渗出丝丝血迹。血液顺着沈默右臂淌下去,那孩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剧烈挣扎着。
沈默一手拽着绳结,一手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男孩挣扎更加剧烈了,却见沈默只是用刃挑开了他那绳结。半晌,他终于将男孩解下来。他扛着那孩子,找了片相对干净的地方放下来。他刚凑过去,那孩子手撑着地面,挣扎着向下一级楼梯挪过去。沈默拉着他,担心他从楼梯上滑落,他双眼透露出惊恐,大腿猛然夹紧。
沈默视线下移,这才注意到他腿间鲜血。沈默心中暗骂一声,左手攥紧了,指甲插入掌心。这么小的孩子,他才十岁左右啊。沈默强心命令自己冷静下来,揉了揉那孩子的头发,安抚道:“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两行清泪从那孩子眼角滑落,他双眼呆呆地望着沈默。沈默小心翼翼地揩去他脸上的泪水,“别怕,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还是呆呆地,像是不会说话了。
沈默耳边清晰的哭声,此时转为抽噎。沈默抬起头,那一具具倒挂着的身体,全部张开嘴,他们都在抽噎。沈默听到了层层叠叠的声音,那些孩子们都在说话,“小哥哥,能不能唱首歌啊,唱首歌,怪物就跑了。”
“好,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沈默的嗓音变得如此嘶哑,“你们不要闭上眼睛,我唱歌给你们听。”
“我的妈妈她杀了我;
我的爸爸他吃了我;
我的妹妹小玛莲,捡起我所有的骨头,
埋在那棵杜松子树下;
克威克威,多么美丽的小鸟啊!”
霎时间,所有孩子全都破涕为笑,他们大笑着,声音无比愉悦,笑到泪水从眼眶中涌出,笑到满足地闭上双眼。最后,了无声息。
“别闭眼啊,我是来救你们的。”沈默轻声呢喃道,他手中握着那孩子的小手,逐渐转为冰凉。沈默唇边勾起一个弧度,脸上濡湿一片,口中苦涩掺着腥咸。他轻轻将那孩子放平,转身向下走去。
那沾满鲜红的磨盘不知何时被卸下来,放置在磨坊前的空地上。沈默俯身抱起那块磨盘,转身往原路返回。
俞疏月将那小学徒手中的金项链取下来——这是这个黑白世界唯一的颜色,必定是很重要的事物。那条项链被取下的同时,那小学徒居然眨了眨眼睛。一瞬间,俞疏月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她晃了晃脑袋,目光重新投向小学徒。
居然不是她的错觉,那孩子惨白的小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片刻后,那孩子慢吞吞吐出几个字:“姐……姐姐。”
俞疏月有些震惊,低声自语道:“诶?你到底是受害者,还是摘星阁的产物呀?”她摇了摇头,向那孩子道:“算了,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回家——你的家在哪里呀?”
小学徒歪了歪脑袋,像是不理解俞疏月的话:“小姐姐,‘家’是什么?”
“没关系,你不需要知道,跟着我走就好了。”
他点点头,“好。”
俞疏月一手捏着金项链,另一手牵起孩子的手,向着作坊外走去。忽然,小学徒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俞疏月道:“小姐姐,你会唱歌吗?”俞疏月低下头,疑惑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小姐姐,唱首歌听吧。”
“啊,唱什么?”俞疏月更加疑惑了。
“鸟……鸟。”小学徒吃力地描述着。
“哦,那首歌呀。你为什么会想听这种歌……”俞疏月清了清嗓子,轻声唱道:
“我的妈妈她杀了我;
我的爸爸他吃了我;
我的妹妹小玛莲,捡起我所有的骨头,
埋在那棵杜松子树下;
克威克威,多么美丽的小鸟啊!”
“小姐姐,你看我做的金项链好看吗?”小学徒突然问道,他盯着俞疏月的神色,异常认真。“好看呀,你这孩子,说话没头没尾的。”俞疏月又忍不住歪了歪脑袋。小学徒点了点头,“那就好。”他想到了什么,又问道:“跟我师父的比呢?”
你师父做的我又没有见过,俞疏月心中暗道。不过她还是违心道,“比你师父做得还要好。”小学徒又点了点头。俞疏月刚才在思索他的话,此时才注意到他身影在逐渐淡化,变得透明。
俞疏月瞳孔骤缩,“等等!你怎么了?”
小学徒疑惑地看着俞疏月,片刻,他也感受到了什么,低下头,看见他已经淡化为虚影的身体。他笑了笑,睁着那双清澈的眼眸,道:“小姐姐,看来要说再见啦,谢谢你的歌。”说罢,他仅剩的残影像是镜面一样突然碎裂,消散在空中。
俞疏月愣愣地望着他消散的地方,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握着的金项链。她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向杜松子树的方向走去。
杜松子树前,科温和沈默看着远远朝他们走来的俞疏月,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他们注意到了她手中攥着的金项链。
红皮鞋、金项链、磨盘,看来,三个地方对应着破解这个摘星阁的三件关键事物。
俞疏月找了树前的石块坐下,疲惫地伸了一个懒腰——金匠作坊的负面效果还在影响她,一般情况下,【丹书】俞疏月不会感到疲惫。她抬头看了看黄昏时分阴沉的天,疑惑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是这种天?”
“前辈,我们分别去的三个地方是三个独立的小结界,时间流速与这里不同。相对这里来说,已经过去一天了。”科温解释道。
原来这已经是第二天黄昏了。
几个孩子拉着一家三口,从别墅正门走出,只不过,小玛莲是用手拉着的,那头野兽和女主人是铁链牵着的。
须臾,黑鸟嘶鸣着,盘旋飞过高大茂密的杜松子树。它叫声凄厉,扇动翅膀,停在三人面前。三人轻轻将那三件事物放在它面前。
黑鸟抓起那双红皮鞋,放在小玛莲面前。小玛莲怔愣地看着他,沈默蹲下身,示意她穿上。小玛莲换上新鞋,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发生变化,比之前更加可爱。
黑鸟将金项链挂在野兽那粗壮的脖颈上,野兽立即化为一个倒地的中年男人,正是男主人。男主人头发蓬乱,面色颓唐,全身上下被雨淋得湿透。他看向黑鸟的眼神饱含着愧怍,或者别的什么。
轮到女主人了。
黑鸟抓起那个比他大很多倍的磨盘,朝女主人砸去。“噫!”俞疏月转过身,不忘挡住孩子们的视线。
一切恩怨都在此刻了结。黑鸟在虚空中停下,男孩自天际走来,笑容灿烂优美。
沈默念了个诀,整个摘星阁随即分崩离析,男孩最后仰望破裂的苍穹,神情无比平静。
四周是密密的树林,这个摘星阁中的一切已不复存在。地上遗落了一沓发黄的纸,科温将它捡起来。选自《格林童话》,这个故事叫做《杜松子树》。男孩的母亲病逝了,父亲娶了继母,生下妹妹小玛莲。像大多数继母一样,她终日视男孩为眼中钉、肉中刺。每当他在继母那里受了委屈,便对着门前那棵杜松子树倾诉,仿佛那是他的母亲。继母告诉他,箱子里有苹果,他可以自己取出来享用。箱子这么大,男孩将头伸进去翻找,继母却合上了箱盖。继母剔下男孩的血肉,烹成一锅红烧肉,做给他的父亲吃。妹妹小玛莲目睹了全程,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恐惧,将他的骨头埋在那棵杜松子树下。
……
男孩化为黑鸟,声声泣血。他边飞边唱道:
我的妈妈她杀了我;
我的爸爸他吃了我;
我的妹妹小玛莲,捡起我所有的骨头,
埋在那棵杜松子树下;
克威克威,多么美丽的小鸟啊!
……
后来的故事,就是他们看到的那样了。
能力不足的摘星阁创造者,通常无法凭空捏出摘星阁来,会以某些实物为依托,看来,这就是这个摘星阁的依托了。
科温将几页纸收好,突然想到……
被绑在别墅里的红衣皇后不见了!
他的咒枷绝对有更多自己不知道的特殊能力。
……
科温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关系,他们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