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告诉我,你的咒枷被你那个组织夺走了,你在域内生存不下去,不得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你没有什么错,都是受人指使,你无可奈何,好生可怜啊——”
红衣皇后西子捧心状,嗔怪道:“弟弟,这你就误会我了,我是会这样搏人同情的人吗?啧啧啧,可怜我在你心里居然是这个样子。”
科温:……这人绝对有那什么表演欲。
“我真的有些好奇你的名字了,‘千面狐’?”
“想知道啊。”红衣皇后凑近他,鼻尖几乎擦着科温的颈侧,“把我的手松了,我就告诉你。”
科温坐姿紧绷,生怕他挨到自己,指尖挑着麻绳,给他松绑。红衣皇后轻笑一声,脸缩回去坐好,揉了揉勒红的手腕。
“再问一千遍,我都是辉耀,如假包换的辉耀。”
科温猛地起身,不欲搭理他,转身就走,掀起的墨色衣袂拂过红衣皇后的侧脸。红衣皇后坐没坐相地,靠着墙,眯起眼睛笑了。
下午,俞疏月撑着伞,频频掏出胸前衣兜里装的怀表。
距离黑鸟盘旋于这棵树,还剩一分钟,四十四秒。
科温押着女主人,在树下站定。俞疏月牵着捆绑野兽的锁链,予期他们几个孩子哄着小玛莲。
来了。
黑鸟从远处掠过,在树间盘旋。这一回,他的歌声如此清晰,每一个人都清楚地听见,他说:
我的妈妈她杀了我;
我的爸爸他吃了我;
我的妹妹小玛莲,捡起我所有的骨头,
埋在那棵杜松子树下;
克威克威,多么美丽的小鸟啊!
科温捂住耳朵,他仿佛能从这歌声中听到他切身的痛苦。
哀怨的,痛苦的,憎恶的,无可奈何的。
他在诘问。
女主人好像看到了什么怪物,表情一时狰狞,一时不可置信。
黑鸟盘旋着,猩红的眼睛在女主人、野兽、小玛莲之间来回打量。它飞速扇动着翅膀,在杜松子树旁来回盘旋。半晌,他什么也没有做,满含恨意地瞪视一眼女主人后,消失在茂密的树冠后。
“还是不行吗……”俞疏月呢喃着,眉头紧锁。
科温道:“前辈,那只鸟可能需要一个媒介——一个帮助它复仇的媒介。”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俞疏月手中锁链另一头拴着的那只野兽,此时疯狂嘶吼,扭动着,它头顶伸出坚硬的角,口中的犬牙也越来越尖锐。随着时间推移,这只野兽只会越来越不受控制。
“两位前辈,我们自从来的这个摘星阁,对那三个地方几乎没有利用。我建议我们三人再次探查磨坊、金匠作坊和鞋匠作坊。”俞疏月、沈默两人默契地点了点头,肯定科温的提议。为了防止思维陷入误区,二次探查仍找不出可疑之处,三人决定避开第一次的目的地来探查。三人很快分配好目的地,科温探查鞋匠作坊,沈默负责磨坊,金匠作坊则交给俞疏月。
科温看着眼前那熟悉的岔路,向鞋匠作坊走去。道路两旁树木逐渐茂密,树冠上树叶却是逐渐稀疏。大约两刻钟后,科温发觉两旁树木完全干枯,呈现出毫无生气的灰黑色。这些光秃秃的树杈以各种诡异的姿态向上延伸着,仿佛像某种妖魔。
奇怪,科温心中暗道,按照俞疏月的描述,走这么久,应该早就抵达作坊了。科温按捺住内心的焦灼,继续向内走去。树木逐渐稀疏,树冠逐渐散开,小路逐渐开阔。科温忽然注意到远处一抹鲜红亮色。那颜色红得刺眼,科温突然反应过来,此时他周围的景象,除了那一抹红色外,全是灰色、黑色、白色的。
那团红色越来越近,像一团晃动的火。科温凝神,想要仔细打量那团红色是什么,眼前却总是一团虚影。他像蒙受了某种召唤,一步一步,缓慢地向那团红色逼近。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清了那团红色。
那是一双红皮鞋。
科温视线由下而上,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那姑娘披散着一头柔顺的栗色长发,身穿黑色布裙,脚上便是穿着那双红皮鞋。她踩着红鞋舞蹈着,转动她那裙子,随着口中呢喃的节拍做着许多困难的动作。
科温在她身旁停下,仔细打量着她的舞姿。那姑娘像是没有发觉科温的到来,仍然兀自跳着自己的舞蹈。科温时不时看向腕上佩戴着的手表,一刻钟了,那姑娘还是没有停下。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经过一刻钟的舞蹈,已经非常疲惫了,但这姑娘浑然没有疲惫的样子,重复着之前的动作。
红皮鞋踩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太安静了,这个世界太安静了,只能听见红皮鞋的声音。
小姑娘像个上了发条的机械一样,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之前的舞蹈。科温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她一脸呆滞,眼睛好像两颗玻璃球,和路旁的枯树一样毫无生气。
这里的世界,像是死的。
沈默站在广阔的麦田之上,尽处是带着风车的高大磨坊。本应该金黄色散发生命魅力的麦苗,此时却染上了灰黑。一株株麦苗耷拉着脑袋,身形佝偻弯曲。天空被乌黑浓云淤塞,像是要沉沉压下来似的。天地之间,野草麦苗都像是静止了一样,风也荡然无存。往日劳作的农人,嬉戏的野兔、田鸡、飞鸟,全都不见踪影。
沈默皱了皱眉,大步向那座磨坊走去。磨坊上的风车以极低的速度,缓缓转动着。在完全静止的环境里,显得格外诡异。
沿着那条小路,沈默忽然发觉脚底踩着什么绵软的东西,他低下头看去,路面竟已被厚实的杂草覆盖。待走到极近处,他看清了磨坊外墙上爬满的藤蔓状植株,那植株贴近墙面的根部,呈现出紫红色,像是寄生在磨坊上的菟丝花,不断吸食着它的血液。
沈默缓步在磨坊门前站定,磨坊的门不知为何,是敞开的,但却看不出什么,门内似乎格外暗沉。风车还在缓缓转动着,斜斜地向着沈默脚下的地面投来不断变幻的阴影。沈默深呼吸几下,两只脚踏进这间磨坊,仔细看去,地板上的木片,磨坊门上的木框,全都已经腐朽了,像是过去了很多年。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新世界。
磨坊内部还是灰黑两色的,这个世界似乎没有其他颜色。他抬头向前望去,一片灰茫茫,什么也望不见,最多能看见半米以内的事物。沈默缓缓向内摸索,眼前忽然出现了那座直通磨坊顶部的旋转楼梯。他向左转弯,朝楼梯背后绕去。
拨开眼前的灰色迷雾,沈默忽然发现一大片猩红色事物,在灰黑一片的世界里,格外刺目。
他上前几步,视线逐渐聚焦,那是一个磨盘,染血的磨盘。
沈默瞳孔骤缩,一手不由自主地抚上那鲜红磨盘,手中一阵黏腻触感。他拈起粘在磨盘缝隙中的细小事物,凑在眼前端详,那是细碎的血肉。什么事物被他的动作带得滚落在地面上,沈默蹲下来,将它表面浮着的一层灰烬揩去,那是一颗不甘的眼睛。他将眼珠珍之重之地放进上衣内兜,转身向楼梯走去。
沿着阶梯拾阶而上,沈默只觉周围的气氛愈来愈压抑,四周的颜色愈来愈暗沉。
以防在昏暗的环境中摔倒,沈默一手轻抚着墙面,随着他的攀登,五指贴着的墙面由坚硬冰冷,渐渐转为了柔软湿滑。沈默皱了皱眉,这种奇怪的触感,让他感到古怪万分。忽然,在一片寂静中,沈默隐约听到了什么声响,他继续向上攀去,只是加快了脚步。那声音随着他的行为,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晰。
那是孩童的哭声。
金匠作坊内。
俞疏月探了探桌上的茶杯,是温热的,仿佛这家作坊的主人刚离开不久。
俞疏月凝眉打量着屋内四周,且不说杂草丛生的花圃,腐朽断裂的木质扫帚柄,就连许多金属器皿也已经锈蚀。架上铜制酒杯呈现出青绿色,灶台上铁锅完全变为红褐色,俞疏月指尖轻触一下,居然全部散为红泥。这又像是过了千年万年。
俞疏月耸了耸肩,悻悻然转身,打算离开厨房,去工作室瞧瞧。却见刚才她自己打开的门,不知道何时居然已经关上了。奇怪,俞疏月握住内侧的门把手,试探性地将门向内拉开。她耳中霎时传来一声极其尖锐的爆鸣,俞疏月耳膜充血,昏倒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意识逐渐清晰,捂住耳朵,撑着墙面,缓缓站起来。耳中的伤口已经因为【丹书】的缘故愈合了,俞疏月一手向耳朵周围抚摸去,流出的血液已经干涸,看来她倒在地上已经有一些时间了。
门已经敞开,她揉着酸软的双腿,跌跌撞撞向外走去。忽然感到胸口闷闷地,有些呼吸困难,她停下脚步,愣愣地思索片刻。她向四周望去,周围的环境全部变成了灰黑两色,气氛压抑非常。她是因为这压抑环境,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呼吸,这才感到胸口闷痛。
她又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浑身的不适感格外古怪——拥有【丹书】的她,正常情况下,很难感到不适。【丹书】咒枷,免疫大部分疾病和不佳身体状态,快速愈合伤口,屏蔽痛觉。除了一击毙命,俞疏月本应不受伤、不生病、不难受、不痛苦。
俞疏月苦笑着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去体会这种不适感。她再次检查了一遍作坊内的各个房间,均没有更多的古怪之处。
只剩下最后一个房间了,金匠的工作室。俞疏月走到那间最安静、最偏僻的房间门外,停在门外,俞疏月深呼吸几下,调整好心态,用力推开了那扇门。
门内,一个人影背对着俞疏月,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俞疏月上前几步,看到那是个正在做工的小孩子,这孩子她见过的,这是金匠这里总是挨骂的那个小学徒。那孩子一手拿着一只钳子,手臂却无力地搭在桌面上,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条金项链,手臂放在腿上。俞疏月凑近看去,那条项链无比华丽精致,大约是这个孩子最优秀的杰作。这条项链闪着迷人的淡金色光泽,是这个灰黑世界里,唯一的亮色。
俞疏月视线上移,向这个孩子看去。这孩子面色格外惨白,两眼圆睁,目光呆滞,他眼下有两圈深深的痕迹,大约是很久没有休息了。俞疏月颤颤巍巍向他鼻息探去,那里格外安静,毫无动静。这孩子已然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