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和低头喝水,看着汗珠从发梢低落至地上,沉默地把口腔里的水咽下去。一口水含得多,咽得急,撑得喉管有一种幻痛感。周围没有人,剧团的人都默契地给他让出一小片空间,只有楚箐箐站在他一臂远的地方。
“差不多了吧。”楚箐箐说话还是那种不咸不淡的语气,“你再喝是想今天晚上都在厕所里消磨吗?”
抬头,楚箐箐的脸背着光,背后的白炽灯亮得让人想流泪。林春和拧上瓶盖,“对不起。”
“为什么是你来对不起?”楚箐箐问。
“毕竟跟我有关。”
新学期到来,剧团的排演也走向尾声,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公开演出。为期一个月的表演,四次公演前三次都圆满完成,今天的第四次本应也有个完美结尾,却被他的粉丝搅得一塌糊涂。学校的校内社团,演出票本就只向校内学生与老师发售,可林春和的粉丝不知从何处搞到票,三三两两一大伙人在剧场里拉着横幅带着各式发光应援物,硬是把集体表演扭曲成了林春和的个人演出。谢幕时更是直接大喊什么“林春和不要怕我们陪你向前走”。
在场的观众怨声载道,林春和只觉得浑身冷汗直冒,一下台就无意识地给自己灌水,却还是止不住地浑身发冷。
剧团其他人倒是没有对他表示出什么意见,反而还喊着他一起去拍照。林春和跟着声音过去摆表情,闪光灯亮完后人物散场,他拧开一瓶新的矿泉水。
“他们发疯也关你的事?”楚箐箐不解起来,“是你叫过来的吗?”
“不是。”
“跟你的工作室有关系吗?”
“没有。”
“所以你为什么要背锅?在这摆出一副要死的表情?”楚箐箐坐在他旁边。
林春和沉默许久,又灌了一口水,“你不懂。这是我必须承受的。”
如果说林春和人生20年最明白的道理是什么,那一定是“欲戴皇冠必承其重”。他从小拍戏,而后又成为少年偶像,到现在是青年流量演员,一路享受着同辈人所没有的曝光和关注度。在同辈童星要么圈内默默无闻要么退出娱乐园的现状里,林春和还保持着如此之高的关注度,值得称上一句幸运。与此相对的,他必须去承受所有可能发生的负面影响。
被曲解、谩骂,吐槽业务能力,吐槽长相,为粉丝的不成熟行为买单,承受着粉丝的控制与骚扰……从小如此,以后也不会变。毕竟金钱和名利做报酬,再诉苦就显得不知好歹了。就像大年初三林春和一大早便赶去酒店举行生日会,他握着话筒进行最后一次彩排,杜若站在台下看着他,面无表情。“你今天生日,为什么一副死相?晚上的现场和直播你是想被人截图说你工作态度敷衍吗?”林春和站在聚光灯下看着他的母亲,“对不起。”他握着话筒低声道歉。
台下的几百双眼睛,线上的成千上万双眼睛,林春和的生日头条占据文娱榜首,微博里直播里处处都是春风得意,好似真的应了他名字里的那句春和景明。活动结束后真正踏上车回家已是凌晨,杜若赶往外地处理工作,林春和独自回家。车辆即将驶进小区时猛地急刹,林春和顿时清醒,司机的声音有怒气,“有粉丝拦车。”他抬头,单面玻璃外模糊不清的人影正在用力敲打窗户。
带着口罩按下车窗,粉丝急切地扫视车内,本子和笔堵在窗口,林春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七嘴八舌的生日快乐堵住了嘴。生日快乐,我们会永远支持你的,一切困难我们都一起面对,春和我们一起当大明星,要永远当一个快乐小孩……林春和忍耐着疲累低头签名,肌肉记忆带着笔尖游走于纸上,“你要守规矩乖乖听话哦!”突入起来的一声夹杂在七嘴八舌的生日快乐里。脑子分析完语意时笔尖下意识一顿,抬头在面前的各色面容里寻找声音来源,却只看到车窗外混杂的人脸上方那盏昏黄的路灯,直挺挺地越过人群照亮他的脸。
最后一张签名递出去,林春和才有空说上那句说了千百遍的:“都回去吧,注意安全。不要跟着我了,很危险。”
或许是心满意足,又或许是服务态度令人满意,人群慢慢散开。司机油门踩得用力,对他说:“先生你就是太好脾气了,刚才就不应该打开窗户,应该直接报警。”
他想起在舞台上对着杜若看的那一眼,当年的一线女明星在多年的保养下年近半百也看不见衰老,依旧美丽得风华绝代。可在此刻林春和却恍惚堪破杜若年轻的秘诀,并不是不老,只是苍老都被移植到他的身体里了。
林春和低头,只觉得皮肤在颤栗,浑身上下都在发冷,“毕竟我是靠他们支持的。”
“无可救药。”楚箐箐低头看他,林春和的轻微颤抖依旧没有停止。头发遮住他的眼睛,楚箐箐无从辨认他的表情,却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在看一只待在笼中正被仔细打量的待宰羔羊。
“对啊。”林春和的声音飘忽,“可那能怎么办呢?”
楚箐箐无奈,伸手把林春和拽起来。她想这又是多大的事呢,如果每一件事她都像林春和一样逆来顺受地问一句可那能怎么办,楚箐箐现在早已是三个孩子的妈了,怎么还能站在这里听当红流量的伤春悲秋。更何况,林春和一天的片酬能顶人家一个月的工资,怎么还在这要死要活的。虽然如此腹诽,但说出来毕竟还是太过傲慢以及不近人情,她理了理林春和的头发,“别想太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现在应该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觉。”
送林春和走到男生宿舍下时正好碰见沈居安和谢煜,楚箐箐招了招手,沈居安哒哒哒地过来跟她打招呼。完事转头看林春和,对方走了一段路精神状态缓了不少,至少看着不像被吸了精气的男鬼了。
“今天你们的演出怎么样?”
“挺好的。”楚箐箐双手插兜,“你电影怎么样了?”
“人基本上找齐了。就差一个特效化妆师。”
“怎么还要特效化妆师?”
沈居安指了指谢煜,“他要演四十岁的中年男人。”
楚箐箐转过去,点点头,“那可惜了。偶像剧男一号的脸。”
谢煜摇头摇得飞快,一句话谄媚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不可惜,毕竟是为沈导的艺术献身。”
而后被楚箐箐拍拍肩膀,“小伙子路走宽了啊。沈居安你说是不是,看这张嘴,多会说话。”
被点名的沈导站在林春和身边,表情很违心,“是啊。真会说。”
“我有认识的化妆师,你把档期给我,我问问她有没有空闲。”林春和在后边悠悠开口。
“好。谢谢。”沈居安立刻转过去看林春和,“太谢谢你了。”
“没事。”
“上去吧,我要走了。”楚箐箐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大晚上的干嘛要在这,热死了。”
回应他的是谢煜沈居安热情洋溢和林春和半死不活三声交汇的再见。
化妆师的联系倒是容易,林春和把档期发过去,两边时间对的上就一拍即合了。沈居安加了对方的联系方式,抬头看见林春和正在床上发呆,他握着手机给谢煜发了个得意的表情包,问:“你怎么了?”
“有点累。”
“演出很累?”
“有一些吧。”林春和倒在床铺里,闻言翻了个身面对着沈居安,想问问沈居安难道不会累吗,又想起几个月前沈居安那一番关于电影和生命的玄学演讲。他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说:“晚安。”
沈居安关了房间灯,轻声细语地说:“晚安。”
房间骤然昏黑。林春和闭上眼,阻挡住那道光线射入眼球,无数的人脸聚集在车外,齐齐从窗户里涌进来,他想大叫滚出去,开口却是请注意安全。车辆沿着公路上行驶,圆形的路灯在车窗上被抹成一道道橘黄色的人脸,林春和下车,沿着林荫道走进小区,围绕着各色的人群,叽叽喳喳地对他说着我爱你。明明已经张腿逃跑,却不知怎地定在原地,对方说一句我爱你,他便条件反射回一句我也爱你。被人群簇拥着回到家中,关上门,各色的面容在门口向他挥手再见,林春和倒在床上,昏昏欲睡。他翻了个身,听到屋内压低的笑声和窃窃私语,睁开眼睛,欲坐起来低头穿鞋离开,却看见床底探出一张女孩的脸,正在向他说早安,于是他也说,早安。
眼内骤然明亮,林春和坐在床上,寝室内空无一人。早晨的阳光从阳台的窗户探进来,在他身前停下,林春和伸手触摸那道黄色,手指交叠的影子在被子上像是一只死去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