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洪过后,黑石峒战士死伤惨重,幸存的人也伤痕累累。好在灰河谷同样在山洪中受到重创,赤箭寨也被这出空城计吓得跑回老窝,寨中一时不会有外敌威胁。
杜槿顾不上休息,立刻让茱萸、茴香二人清理出干净屋舍,收治伤重的战士,每日隔着窗户叮嘱治疗事宜。
苍术在水中被山石冲撞,数根肋骨骨折,只能卧床静养。寨中事务繁忙,蒲葵、葛又接连出事,苍术便顺水推舟接受了阿荆的存在,甚至将首领令牌都交由他代管。
主战派见铁杉之子归来,自然全力拥护,主和派也不敢违抗苍术命令,寨中倒是久违地现出一副其乐融融之景。
百越民心淳朴,对强者有着朴素的崇拜。商陆这段时日在寨中练兵守城,又在山洪中奋勇救人,虽言语不通,也赢得黑石峒不少尊敬。
两月后,寨中慢慢恢复平静,杜槿也终于康复,向苍术辞行。
“杜大夫今日气色倒好。”苍术为她斟上茶水,“你是为了救我族民才染上疫病,见你恢复如初,我这才放下心来。”
杜槿笑道:“幸好我症状轻微,又治疗及时。如今寨中其余病患也逐渐康复,不过……”她面露遗憾,“即便痊愈,那些重症患者的面容和手足,却再也无法恢复了。”
苍术闭目道:“病情延误,皆因我之过。”
“这事儿得算蒲葵头上。”杜槿岔开话题,“另有一事正要同你说,先前你下落不明之时,是我让阿荆在寨中露面。虽是一时权宜之计,但确实违背了约定……”苍术摇头:“无妨,那时我生死不明,蒲葵的残余势力必有行动,你让阿荆出面是最好的选择。”
“可你明明对阿荆恨之入骨。”杜槿眨眨眼,“当真不记恨他了?”
苍术哑然,半晌才开口:“生死之际走过一遭,倒也看清了一些事情。若是阿荆想留下来,寨中总不缺他一口吃的。”
杜槿笑道:“依我看,他可不愿再回到深山里蹉跎岁月。”
苍术沉吟片刻:“我没有妻儿,若是他愿意,他就是黑石峒下任首领。”
“啊?”杜槿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你身子康健,日后自然会有妻儿,非留下阿荆做什么?”
他语气笃定:“妻儿?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这是为何?”
苍术左颊上刀疤狰狞,眼神却温柔似水:“听说你们汉人有一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房中蓦然安静,杜槿放下手中茶杯,微微叹了口气。
“首领,木蓝求见。”苦艾的声音打断沉默。
一个年轻郎君进屋,利落行了个礼:“太好了,杜大夫也在!首领,请您允许我随杜大夫出山。”
苍术神色如常:“这事儿你却得问她意见。”
杜槿笑道:“你叫木蓝?倒是寨中第一个来寻我的人呢。”
木蓝嘿嘿一笑:“杜大夫,我有家传的织布扎染手艺,想试试去外边赚些银子。”
“大夏采桑养蚕、缫丝织布,布料纹样种类极繁复。”杜槿思索,“若是做得好,你的扎染能跟着药行的商队销往大江南北,定是不愁卖的。”
木蓝拍着胸脯道:“杜大夫放心,手艺绝对扎实,苍术大人这身衣袍就是我做的呢!”
他前脚刚离开,两个年轻小娘子后脚就跟进来了,正是茱萸和茴香。
“倒是让木蓝那个家伙抢了个先,就属他乖觉。”茱萸嗔怪道,“杜大夫,听闻你要回青杏谷,能带上我吗?”她原本就懂得些药理,这几个月又跟着杜槿学了不少医术,对那套防疫法更是敬佩得五体投地。一听说有机会去汉人地界,茱萸心里也是痒痒得很。
“我也想去。”茴香声如蚊蝇。
苍术:“你是巫者,你爹同意吗?”“同意的。”茴香细声细气道,“阿爹说,祭祀的事情有阿兄阿姐,我原本就学不好,不如出去见见世面。”
杜槿欣然应下,叮嘱她们尽快收拾行李,明日便要出发。
苍术意有所指地笑笑:“杜大夫将寨里多少人的心都勾走了。”
“他们不是为我,而是为自己。”杜槿也同他打机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
苍术步步紧逼:“长路独行,岂不艰难?”
“黑石峒和青杏谷自当携手同行。”杜槿正色道,“你们有冶铁术、扎染等族中手艺,我们有人手、粮食和路引,两边当互帮互助。”
“同百越人做生意?这在你们大夏可是重罪。”
杜槿莞尔:“谁能笃定我和百越人做生意?都是我们村里织的布,纹样颜色有些类似罢了。”
苍术早已习惯她这幅促狭样子:“说到冶铁术,按先前约定,我让山姜随你走。他是族中最优秀的铁匠,如今无颜留在黑石峒,跟你离开也是最好的选择。”
“你愿意饶他性命?”
苍术失笑:“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心狠手辣的恶人?他娘已葬身山洪,他自己也曾冒着性命危险做诱饵,将功折罪,饶他一命也无妨。”
“我没有在族人面前揭露葛的所作所为,给她留了最后一份体面。”
次日天刚亮,杜槿一行人给马蹄裹上麻布,又摘下辔头旁的铃铛,趁着晨雾悄悄来到寨门。
没想到黑石峒门口却是一片人声鼎沸,全寨男女老少身着节日盛装,人人发间都编着鲜嫩的野花和枝叶。苍术一身银饰在阳光下熠熠闪烁,手捧银杯,盛装立于寨门前。
“这是何意?”杜槿哭笑不得。
茱萸笑道:“杜大夫,这是咱们百越人送别贵客的礼。”
村民已团团围了上来,“杜大夫,你可别想偷偷溜走!”“求求你们,下回也带上我吧!”
鼓乐声起,花瓣漫天,苍术穿过人群缓步走来:“杜大夫,请饮三道酒。”
“一道谢救命之恩,二道谢守寨之义,三道……愿山神佑你长命百岁,子孙绵延。”他喉头微酸,移开目光,将酒杯端到杜槿面前。
众人欢呼声中,杜槿仰头饮尽,一顶百花环已落到她头上。
苍术收回手:“这是送别礼。”
“期待……下次再见。”
返程时晨雾散尽,明媚日光从林叶间漏下,映在斑驳的溪石上。
林听随手摘了个野果:“这果子能吃吗?”冬青扫了一眼:“能吃,好吃得很。”
“那我多摘点儿,带回去给大伙儿都尝尝。”林听笑嘻嘻爬上树。
“你们那个青杏谷,如今有多少人丁?”木蓝好奇问道。
“约莫两三百吧,有汉人、胡人,现在也有百越人了。”杜槿笑道,“谷里土地多,平日里种些草药粮食,自给自足不是问题。”
茱萸、木蓝几人又问了谷内一应衣食住行,听罢十分满意,终于放下心来。
林听高高坐在树上,喊道:“我把果儿扔下来,你们接好了!”
众人一路欢声笑语,山风吹过林叶簌簌作响。
商陆突然驻足:“谁!”其余人迅速弯弓搭箭,对准前方一处山石。
“别别别,是我!”石头后转出一人来,背着厚厚的行囊,双手高举,却是灰河谷的石斛。
那夜山洪之后,灰河谷战士死伤甚众,石斛带着幸存族民趁夜离开,此后再无消息。不知为何,他竟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
黑石峒众人虎视眈眈,石斛浑不在意,咧嘴望向杜槿:“杜大夫,你们那儿还缺长工不?”
林听挠挠头:“是我同他说的……杜大夫,他能去青杏谷吗?”
杜槿面露犹疑:“你放着好好的灰河谷首领不当,跟着我们作甚?”
“呸!”石斛狠狠唾了口,“那天没抢回粮食,老子的脑袋差点被挂上寨门,险些没和赤柏那短命鬼作伴。”
“青杏谷那个叫林宗的,算得上是我妹婿。老子妹妹死了,总得去看看那妹婿是个什么玩意儿!”
杜槿回首望向阿荆,他无所谓地耸耸肩:“阿姐,此事你决定就好。”商陆使了个眼色,冬青带人悄然散入林中,确认是否有埋伏。
斟酌半晌,杜槿还是点头让石斛跟上,林听暗中松了一口气。
商陆牵来一匹枣红色的矮马:“槿娘,上马歇会儿吧。”“我不累……”她话音未落,就被一双大手抱上马。
马背摇晃,教人昏昏欲睡。商陆一手牵着马儿,一手揽在杜槿腰后,防她摔下。
“这也是寨子里送的吗?”“嗯,苍术送了你十匹。”商陆声音沉闷,“百越马身形敦实,马腿短粗,很适合走山道。回去后好好繁育,可有大用。”
“这匹小母马毛色最漂亮,性格也温顺,是首领专门给你挑的!”茱萸扬声道,“杜大夫给她起个名字吧。”
杜槿托腮:“嗯,毛发油润红亮,不如就叫小红枣儿吧?”
林听突然高声打断,满脸惊悚:“不行!不、不能叫这个名字!”
“呃,那蜜枣?”“换一个!”“甜枣?”“不行。”“青枣?”
“红马叫什么青枣……而且你为啥和这枣子较上劲儿了!”林听愁苦道。
杜槿有些摸不着头脑,给马儿起名字的事情只好暂时搁置。
渐向北走,山中秋高气爽,漫山红叶灼灼如霞锦。商陆整理了沿途水源、食物和落脚点的位置,细细记在纸上。杜槿一路走一路摘,马背上装得满满当当,木姜子、香茅、树番茄、大芫荽,都是在黑石峒新识得的调味料,做酸汤是极美味的。
时人谈之变色的羁縻山脉,如今已成了她悠然闲适的后花园。
杜槿在山道旁捡起一颗熟透了的野枣,脑中灵光乍现:“林听,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林听神色僵硬:“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百越人都以草木花果为名,你妹妹石榴也一般。”杜槿挑眉,“想来你母亲也该给你如此起名才对。”
林听转头:“我是我爹起的名字!”
“真的吗?”杜槿神色促狭,“让我猜猜……林小红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