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
“嗯,是因为梦见我站在地表上。这是从我还没进地下城之前就开始的老毛病,有几十年了吧?一直没想着纠正,因为觉得根本改不了。”
“可是你后来不再做噩梦了,”刘启的声音有些哑,“我观察过,我每次起夜的时候你都睡得很熟。”
“是啊,因为有人变成我的小太阳了,”王磊回答得很快,刘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声音居然是带着笑意和轻松的,“刘启,你猜是谁?”
刘启默默摇了摇头:“……不应该是我。”
王磊笑了笑,没有作声,却是又起了一个话题。
“最近我又开始做噩梦,”他故作轻松地说,“有时候会梦见我自己站在一片光秃秃的冰面上,你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看你的时候你看了我一眼,但是很快就不见了。刘启,”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认真起来,“你知道在我醒来之后,我会想什么吗?”
刘启的声音有微微的颤抖:“想什么?”
“想几年之前我在地表执勤,运送的火石被丫头打灭了、万念俱灰的时候,”王磊将目光放远,像是回忆,“忽然有个小朋友在我身后狂按喇叭,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对我说‘车上有火石,请CN171-11小队协助我们救援苏拉威西!’嗓门可真是大啊。”
他转向刘启,认真地说:“刘启,这个人你认识吗?如果你见到他,请帮我转告他,他的家人们一直在等着他回家。”
脚下的砂土发出摩擦的声音,刘启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他紧紧咬着牙关,然而破碎的词句还是从口中断断续续地吐出。上下牙的战栗让他险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他用手去按自己的下颌骨,摸到一手的湿,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哭了。
我怎么配得上呢?他在自己越发急促的呼吸中绝望地想。我怎么能够回去?怎么能将过去发生的伤害一笔勾销?然后假装无事发生,让身边所有人都陪着我玩心照不宣的原谅游戏?几年来一言不发的冷漠像巨石压在他身上,他在每个夜晚痛恨自己过往的错误,又在第二天放任它滚回原来的道路上。
“已经……没有机会了。”
刘启声音哽咽。他哭出了一头的汗,碎发黏在脸上,被他用手胡乱地抹了一把。
他说:“王磊,我做不到。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回去。”
忽然间,从废弃工厂碎裂的玻璃之外,远远传来些许经过的车声。车灯发出的光穿过陈旧的空气,照亮了斑驳的天花板。
虽然只有一霎,但借助着黯淡的光线,刘启还是看见了王磊冲自己缓缓抬起的手。他的眼睛很亮,神情平和。
来自外界的光很快熄灭了,王磊的手却一直没有放下。
“你怕我们对你失望吗?”王磊说道,“所以不敢和我打照面,不敢去看朵朵——哪怕你还记得她想吃草莓味的蚯蚓干,哪怕那是三年之前的事?”
“不……”
刘启虚弱地反驳。
“那就是你在对自己失望,刘启。”爱人的声音平静而不容置疑,“你不允许自己回来,因为你对你的错误失望,因为你不肯原谅你自己。”
刘启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发颤:“我不能……我曾经伤害过你们。”
“你以为你彻底音讯全无,对我们的伤害就会少吗?”
“我也不能保证我以后不再……让你们失望。”
刘启的声音越说越低,他抿起嘴,神情渐渐变得苦涩:“对不起,王磊,我没办法……我没办法保证。”
王磊摇了摇头:“我从来都不需要你保证。”
他的手一直悬在半空,在这个动荡的世界里,一直慷慨地给予刘启支持。刘启紧紧盯着那仿佛伴行空间站一般的手掌和身影:“朵朵需要的,我需要的,只不过是你活下来,作为我们最亲密的亲人和爱人一直陪伴在我们身边。如果你有什么事想不明白,我会帮助你,如果你需要的话也会指导你,但我要你明白我是站在你一边的,即便你误入歧途,我也会把你带回来。”他清了清嗓子,“刘启,这就是伴侣存在的意义。你要知道我一直都在。”
王磊看向刘启的方向,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这是你一直拥有的,你从来没有失去过,无论你自认为‘犯过多少错’,我都从来没有对你失望。我爱你并不是因为你有多好,而是因为你是刘启,所以我并不要你‘做到’什么,我只要你回来。”
刘启擦了擦眼睛,他大口喘着气,声音颤抖。
“可是,难道我还……我还能回去吗?”
回答他的是王磊从未放下的手。他站在离刘启不远的地方,手掌摊开向上,五指微微分开,是全然的包容与全部的接纳。刘启记得他手心的温度和手指关节处的枪茧:自打两年前他主动离开以后,就再也没碰触过这双他所眷恋的手。
“一直都能,只要你主动走出这一步。”
王磊笃定地说:“刘启,我可以给你一切,但只有你自己选择接受自己的过去,今后才能无悔地生活下去。”
他们一动不动地僵持着。忽然,在某一瞬间,世界上的灯仿佛都亮了,沙土溅起轻微的脚步声,刘启慢慢地挪动了过来。说不准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他的指关节有些僵直,但终究是确凿无疑地放在了王磊的手上。
地表厚厚的冰层之上,狂风怒号着卷起雪沫,摧枯拉朽似的毁灭人类过往的生活印记,风压摧垮了高楼大厦,往日梦想的美好生活皆成泡影……刘启一直垂着的眼帘下意识地抬起,在二人目光相遇的一刹那,王磊和刘启的身体都剧烈地抖了抖,相接在一起的手掌有片刻的分离。仿佛感受到刘启手掌抽离的趋势,王磊猛地反手抓住了爱人的手腕,接着向里一拉,直到刘启的肩膀撞上他的,被他牢牢锁在怀里。
身体骤然被温暖包围,熟悉的气息险些激得刘启热泪盈眶。他赶忙低下头,把脸藏在王磊的头发后面。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紧张,王磊松开攥着他的那只手,绕到刘启身后,在青年清瘦的后背上抚了抚,又安抚似的放到他的脑后拍了拍。刘启呼吸一颤,感到眼下一滴水迹滑落,便也抬起胳膊拥着王磊。中途,他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断裂声,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
“你口袋里……”刘启迟疑着说。
王磊松开他,低头摸了摸口袋。他原本也带着惊讶的神色,过会却了然地笑了。
“没事,”他说,“是给朵朵买的蚯蚓干。”
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那个土黄色的纸包,声音带笑:“有点碎了。”
显然是被自己给压碎的,刘启一时汗颜,想起早些时候他在中央广场看到王磊的那一刻,愧疚感又浮上他的心头:“王磊,朵朵她……她还好吗?”
王磊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应该还好吧?你不是让人把蚯蚓干送回去了?现在应该正在吃蚯蚓干吧?”
刘启还想说话,却被王磊猝不及防地往嘴里塞了一块东西。
“这是……?”他吓了一跳,嚼了两口吞下去,发现是草莓味,才意识到是王磊口袋里的蚯蚓干,“唔,你不是给朵朵买的吗?”
“原本是的,”王磊又给了他一根更长的,牵住了刘启的手,领着他慢慢往回走,“但是么,朵朵有她哥惦记着,我就请我家小朋友吃了。”
刘启叼着那根蚯蚓干,闻言看了王磊一眼:“那你呢?”
你不吃么?
王磊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轻轻冲自己的一侧口袋扬了扬下巴。刘启接收到他的电波,动作开始有些犹疑,最后却还是在爱人鼓励的目光之下伸手进王磊的口袋,小心翼翼地拣了一根草莓味蚯蚓干,喂到王磊嘴里。
“捂得有点软了,”他嚼了嚼,含混不清地评价道,“下次还是不能放袋里。”
刘启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嗯,下次……不让你追这么久。”
“你知道就好,有时候也稍微照顾一下你对象的旧伤。”
“……不好意思,晚上回去,我帮你用热水敷一下。”
他们就这样肩并着肩,慢慢地走着。黑暗被他们抛在身后,相互依偎的身影,渐渐走到光明之中。
这是公元2080年2月14日,北京地下城的情人节。
旧历中“立春”的那一页已经撕去,春天却迟迟没有来。肆虐的风雪在地表飞舞盘旋,这样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很久,看起来也将一直持续下去。
好在,近在咫尺的身侧还有温暖,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依靠,点燃了文明的火种,也点亮了人性的灯光。
牵着刘启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途中经过中央广场,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的那一刻,王磊突然想到了应该如何回答韩朵朵的问题。
韩朵朵问他:王磊,什么是春天?
王磊轻声笑了笑,一旁的刘启察觉到他的动作,侧过脸来,投过一个有些疑惑的眼神。王磊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眼眸弯弯。
他不该用“寒冷”来形容春天,真正的春天是万物生长、新意生发,沉睡在土壤中的生命焕发动力,原本已失去的美好再次回返。春天所代表的,是新鲜的希望,是可以期待美好的一切,而那些美好也会从寒冬的摧毁中挣扎出来,如你所愿地降临到你身上。
王磊曾经失去了一切,那是他生命的寒冬。好在,在那样的寒冬里,仍然有人执著地代替了他的太阳,在他梦中的夜空里熠熠闪光。
正因为曾感受过这样的温暖,王磊才能在几年之后同样坚执地伸出手,带着刘启回家,也重新迎回了他的光芒。
想要在“流浪时代”带着希望活下去,这是每个人心中都不可或缺的力量。这道蕴含着力量的光芒带来烙印,打在王磊身上,形成切实可感的记忆:那才是他所经过的真正的春天。
春天不是从未存在,它曾经真实存在过。它活活在风与雪之中,活在被掩盖的一切生命之中,活在伤痕与痛苦之中。
刘启说:“你在笑什么?”
王磊回答:“回家你就知道了。”
春天曾经逝去,那时王磊以为它再也不会回来,但事实证明他错了。
——就在今天,他的春天再次降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