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下意识伸出手,扶住了摊位桌面木质的边缘。他嘴唇颤抖,张了张嘴,眉头微皱,反复几次却什么也没说。
“刘启。”王磊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老板,”刘启却转开了脸,他撑起一个苍白的微笑,转向摊主,声音隐隐地发起了抖,“那个,我刚买的蚯蚓干不用送货了。”
他伸手一指王磊:“给他就行。”
话音刚落,他仿佛一条黑鱼跃入水里般转身就跑,引得旁边一片惊呼。
摊主显然没反应过来,然而他的疑问还没出口,便看到先前那个给女儿买蚯蚓干的中年男人皱着眉,冷冰冰地丢下一句“正常送”,便以不亚于青年的跑步速度飞快地追了上去。
气喘吁吁之中,王磊错觉自己已经追着刘启跑过了半个地下城。最初王磊还叫了几声刘启的名字,然而每次刘启在动作一顿后,便会跑得比之前还快,王磊索性也就不再喊他,转而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在奔跑。
胸口的心脏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自从他转文职工作以后,就再不用出外勤了。王磊上一次这么跑,还是木星危机时拽着韩朵朵冲向电梯的时候。这些年他一直遵医嘱严谨地服用阿司匹林抗风湿,可惜浸满积液的膝盖关节就像年久失修的齿轮,追着刘启跑到后来,每一次落地都会让王磊感到钻心的疼。
不知道刘启到底想跑到哪里去?龇牙咧嘴地忍住疼痛之余,王磊好气又好笑地想。这些年来他一直期盼着刘启回归,内心发狠地说等抓到了一定要狠狠收拾这小子,可此时刘启就在他的眼前,见到他的一刻,所有的信誓旦旦一瞬间竟都化作烟雾飘散,只剩下一句:“回来就好。”王磊清楚以自己的伤病,如果刘启铁了心要甩掉他,自己是追不上的。好在,在他们从地下城中心跑到边缘人烟稀少的破旧工厂的这段路中,刘启始终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他既希望王磊追着自己,又不希望他追上他。
“……刘启!”
四下无人,王磊终于停下脚步,他撑着膝盖,弯腰大口喘着气。他猜测刘启一直听着他的脚步声,因而兵行险着,赌了一把。果不其然,这回在听到他的喊声之后,刘启的脚步出现了明显的停顿,侧过脸来,像是在听着他的话。
“不要跑了,刘启。”王磊直起身体,冲刘启认真地说道,放软了语气,“我膝盖不行,跑不了。”
瘦削的青年终于回过头来,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王磊朝他招了招手,随后便不再理他。他俯身按了按酸痛的膝盖,转而一瘸一拐地向旁边一台积满灰尘的废弃电机走去,靠在上面。等他再抬头时,青年已经朝他走近了些许。刘启站在他几米之外。空气中有细小的灰尘浮动,他神色沉郁,如同人在深不可测的海中。
“王磊,”他说道,“为什么要叫我?”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刘启抿起嘴唇,贪婪地望向自己曾经的爱人。王磊神色平静,只有眼神中像是有千言万语,好在刘启并不需要回答。
因为跑步,他扎在脑后的头发有些散开了,和汗水一起湿哒哒地粘在脸上。在工作服的衣袖里,刘启攥住自己不住发抖的手指,试图掩饰自己的内心,让他可以假装自己从未离开过,只是路过中央广场的摊位,又给妹妹买了一份她一直想吃的小吃而已。
我原本只是想看看你们的……刘启绝望地想。
名为“怀疑”的种子一旦扎下,便再也无法彻底根除,就像自木星爆炸的那一刻起,刘启便再也无法信任科学。
既然木星危机的结果错了,为什么太阳氦闪的结果就是正确的?既然科学曾经错过一次,为什么就不能错第二次?如果太阳从来就没有氦闪的可能性,现在还生活在地球原来轨道上的人类是不是会比现在幸福得多?——回到北京地下城后,这些想法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它们在刘启的耳边日夜不停地响彻,令他无时无刻不陷于痛苦的挣扎。
与此同时,他身边的人却又都表现得很享受现在的生活,无论是王磊、韩朵朵或是李一一,刘启都根本无法开口向他们袒露自己内心的痛苦和脆弱。
人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就将他人拽入深渊呢?他也是接受过地下城七年义务教育的人,明白稳定守序的生活对普通人的重要性。只是想到让他将自己的怀疑和恐惧对那些微笑的脸和盘托出,刘启便已经开始唾弃自己的自私了。在周而复始的自我拷问与内耗之中,他的心飞速老去。虽然外表还风华正茂,真正赖以支撑的精神却已经枯朽。两年前,他心中满怀着怀疑与孤独离开家,走入那个被联合政府称为“叛军”的群体。他们在最初给了他支持与认同,然而当刘启看清他们真正的目的,却陷入了更深的自责和焦灼之中。
昏暗与灰尘安静地包围着他,直到思绪被打断。不远处,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刘启抬起头,看到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就站在几米之外。王磊的腰受过伤,他向后倚着,靠在电机上。
刘启以为自己会从王磊的眼神中看到质疑与埋怨,然而这些都没有。男人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尔后,他稍稍偏了偏头,冲自己张开了手。
“过来吧,刘启小朋友。”一如既往地,他听到王磊对他熟悉的称呼,那声音温和熟稔,仿佛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现在终于回家了,“过来抱抱。”
刘启眼圈一热,不堪重负地扭过了头。
“你开什么玩笑啊。”他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强自镇定地说道,试图藏起话音里那点不合时宜的颤抖,“两年了,你还是……还是莫名其妙的。”
他从余光里看到王磊把手放下了,心脏立时滚过一阵抽搐般的痛,转瞬之间便蔓延到了全身,令他甚至不能移动分毫。刘启抿紧了嘴唇,好在王磊也并没有转身离开,刘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只是他不说话,王磊也不说。
“你也知道是两年啊。”
王磊突然说道。他声音其实不大,落到刘启耳朵里,却让他的整个世界都嗡嗡作响。
刘启猛地抬头看向他:“那又怎么样?”
他发狠似地咬着下嘴唇,心脏的疼痛甚至让他的脸庞都有些扭曲了。在一片昏暗中刘启唯有眼睛是亮的,一动不动地盯着王磊。工厂外有车辆打着灯经过,王磊看到他眼底的光芒一闪而逝,不知道是反光还是水迹。
刘启抬手按了按眼睛。
一年以前,由民间组织向太阳发射的一组探测器穿过了太阳,它们沉入那轮发白的金光之中,但在坠毁之前,探测器记录的数据被忠实地传输了回来。
“和‘黄金时代’相比,太阳没有任何变化。”在他们的集会上,叛军领导者的发言慷慨激昂,“为了进入地下城,为了所谓的‘保存人类有生力量’,所有国家都进行了抽签。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两千五百年后的未来’,联合政府就这样把一半的人类丢在地表,任由他们活活冻死!真是伟大啊!——如果不是冠以‘政府’之名,我简直以为他们才是暴徒!”他两手一摊,“一切为了人类!然而这样做我们得到了什么呢?经济倒退,文化倒退,前一年出生的孩子活不到第二年的新年!牺牲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说到“绝大多数”时他忽然加重了语气,“……只是为了维护少数人的统治!他们夺走了我们所有的一切,夺走了我们的太阳,夺走了我们的幸福——同志们!我们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是毫无意义的!”
领导者的话在人群中激起层层音浪,刘启身处其中,在他的一生里从未有哪一刻比此刻更为恐惧地意识到人不能逆历史的洪流而行。在狂热着高呼自由的叛军之中,他感到浑身发冷。
忽然之间,四年前和王磊在苏拉威西的冰原上仰望木星巨大眼睛的场景浮现在刘启眼前:黑暗的雪原上,结冰的鲸鱼凝固在空中。他问王磊那是鲸鱼吗?王磊说是啊,游了这么远,大概他们也是想要回家吧。
可刘启已经回不了家了。
离家之前的几天,他在笔记本上记了一个地表逃生装置的构想,出走时还没完成,但他并没将笔记本一起带上。
从前在他还小、还没和韩子昂开始相互嫌弃的时候,那个不着调的老家伙总爱说“真正的离别是无声无息的。”刘启对此嗤之以鼻。但当那个爱他的老人永远地沉睡在了上海中心的大楼里,他还是下意识地认同了韩子昂对“离开”的定义。它代表了成年人无可奈何的世界。
他有什么脸面可以回去呢?他的离开是主动的、自发的。换句话说,王磊和韩朵朵从来没有离开或抛弃过他,是他自己选择了离开和抛弃他们。最初的那几个月,独自在外的刘启根本无法也不敢思考北京地下城那间宿舍中的景象。率先伤害他人的人是不配感到疼痛的。顶着虚假的身份开车奔波在不同地下城之间的路上,每次看到结冰的荒原,刘启都会从心底涌起一阵脱下防寒服,直直站在冰面上直到死去的冲动。他从来没有付诸实施过,仿佛心里同时还有个声音对他说:最后的命令是“活下去。”
它摇摇欲坠地支撑着刘启。但和死亡相比,活下去太难了。
地下城里,不知何处的钟“铛铛铛”地敲了八响,世界时间二十点整,夜晚到来了。在一片漆黑之中,王磊听到刘启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机油的味道,这让王磊想起运载车车厢里特有的铁锈味。不远处,刘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要把自己站成一座雕像,或者在等待一个宣判。
“你离家出走之后不久,我去了你的工作单位,把你放在那的个人物品全都拿了回来。”
一片寂静之中,王磊突然开口,他声音中的情绪很淡,刘启隐隐约约的呼吸声一下停了:“你的东西不多。但在你工位的第二个抽屉下面,我摸到了一个用胶带粘在背板上的笔记本。我扯下来翻了翻,发现是你的笔迹,所以就一起带了回来。”
“你日记的第一页写的‘阅后即焚’,我怀疑是你还在读书时候写的,应该不是写给我的。我不应该看你的日记,先向你道歉,”王磊短促地笑了声,“最开始确实也没看。我陪着朵朵和小李找了你一个半月,朵朵一直坚信你会回来。后来怎么找都没有你的消息,我一个人坐在你房间的床上,想着万一你彻底走了,至少我还能给自己留个念想,我就打开看了。”
他顿了顿,三米之外,刘启发出一声响亮的、吸鼻子的声音。
“刘启,”王磊看向那个忽然间颤了颤的身形,他声音很静,却与之前平白的叙述有着微妙的不同,“从那之后,我一直都想和你说——”
“……别说了!”
空气中青年的声音猛然炸响,刘启打断了他,尾音隐隐有撕裂的趋势。
“——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任凭被他目眦尽裂地瞪视着,王磊却仍然坚持着说完了。
这三个字像是有什么魔法一般,“轰”地把刘启砸得哑火了。王磊笑了笑,接着放轻声音说了下去:“刘启,我比你年长,也一直认为在你我之间的关系中,应该由我来扮演包容者和引导者的角色。但是在看了你的日记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从木星危机结束起一直到现在,你都在被同一件事情困扰。作为与你朝夕相处的伴侣,我很心疼你的挣扎,也想请求你,”他轻轻吸了口气,短促地停顿了下,“……原谅我几年来的失职。”
“……根本就和你没有关系。”
刘启转过头去,涩声说。
王磊摇了摇头:“不是。”
黑暗之中,他感到刘启的目光又重新转向了自己,被伴侣注视的满足感隔着两年的光阴悠悠降临到王磊身上:“当初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有不得不去面对的个人议题——正是因此,才没有及时察觉你所面对的问题。刘启,你知道你刚遇见我的时候,我总是被丫头他们私下说‘冷血’,对吧?”
一阵沉默,过了几秒钟,刘启才意识到王磊看不清自己。
“……嗯。”
“那时候,我是完全不相信地球和人类还会有未来的。”
“……”
仿佛看到刘启惊讶的目光,王磊低头笑了笑。将自己从前的恐惧对一个人和盘托出的感觉让他有些紧张,但只要想到这个人是他全心信任,并且也是信任着他的,因紧张而产生的肾上腺素仿佛就变成了多巴胺,令他的心在酸涩之余还能感觉到爱。
“很难相信吧?一个把‘流浪地球’计划当作信仰的人居然会不相信希望。更何况我还惧怕太阳。”
“……还好。”
“不算好,至少对我来说,梦见太阳是折磨了我很多年的噩梦。”
刘启猛然抬头:“那你之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