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校长,我是什么人,您最清楚了不是吗——”秦知也脸上挂着挑不出一丝错的乖巧笑容,说出来的话却是让面前的中年男人隐隐捏了把汗。
是了,是了。
他怎么会不清楚面前这个看起来比谁都乖巧听话、实则在十四五岁就已经能单挑两个成年男人的学生是个什么样子的。
“看你这话说的,”心里是这么想,面上却不得不做出一副不认同的表情出来,“你是咱们学校出去的高材生,中考市状元呢!”
秦知也扯了扯嘴角,懒得跟他扯什么弯弯绕绕,笑得意味深长,“您时间宝贵,我就有话直说了。”
“当年您压下来的那份东西在哪儿您心里自然有数,涉及的人呢您肯定也是略有耳闻——”
话音猛地一转,秦知也嘴角拉得平直,少年锋芒毕露的目光直直地对上中年男人,声音压低,很有压迫感,“当时草草结案,我不管您是顾及宋家还是别的什么,您是有智慧的聪明人,不会连现下的局势都看不清吧?”
校长讪笑着,眼神闪躲,心里却忍不住随着眼前人的话语开始思考。
宋家这次不一定跨得过去,秦家和纪家强强联手,况且……
校长滴溜溜转的目光落在对面戴着耳机、专心致志靠着玩手机的少年身上。
没认错的话,这是裴家大少。
孰轻孰重,高低立判。
当即就打着哈哈把前两年的不愉快含混带过,从柜子里头翻出文件袋轻轻推了过去,“你看,这不就是误会一场嘛,自家人打了自家人不是?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搓了搓手,对上少年无波无澜的眼,咬咬牙,下定决心般地将身子往前倾,声音压低,“我会亲笔写一份陈述说明,一五一十地把当年的事说清楚,保证没有半点偏私,并且盖公章后给你。”
闻言,秦知也眉梢轻挑,手指在腿上敲了敲,没回答行不行,反而没头没脑地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师呢?”
咬词很轻,却是极致的嘲讽。
这个学校,从上至下,从老师到学生,都烂透了。
校长摸不准他的意思,斟酌着开口,“降了职称,现在也是暂且停职状态。”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之后可能也是躲不掉的。”
秦知也点点头不置可否,拍了拍身侧打游戏的大少爷,直起身对校长笑了笑,“耽误您时间了,我们就先走了。”
裴曜摘了耳机,轻飘飘地扫了校长一眼,又乖乖地跟在公主后头。
校长被那一眼看得后背发毛,这悬起来的心怎么也放不下。
至始至终,秦知也从未说过、也从未透露过态度,他不知道对方的“报复名单”里有没有自己。
同样冷眼旁观、不作为的自己。
*
秦知也又带着吉祥物似的大少爷去拜访了那被推下楼男生的家里。
没等他开口,裴曜就自觉地停了脚步,右手轻拍了拍他的后腰,“去吧,我在楼下等你。”
这次拜访的是实实在在的受害者,人多了反而不好。再加上裴曜自认长得不是那么有“亲和力”,怕给他们压力。
恰好合了秦知也的想法。
他本来就没打算让裴曜参与进这件事情太多,大少爷嘛,干干净净地挂在天上,当上一轮耀眼的太阳。
那就够了。
“嗯,”他点点头,暗自调整了下呼吸。
踏进居民楼前,又抿唇回头看了一眼。
裴曜倚靠着花坛,落拓的身形轻松自在,微仰着头对着自己咧着嘴笑。哪怕在遮荫处,也依旧耀眼得像温暖的日光,温暖又坚定地立在那儿,仿佛后背一直有依靠。
只一眼,便叫人能徒生出许多勇气来。
唇角不自觉弯了弯,秦知也理了理衣服下摆,抬脚迈进这阴暗狭窄得仿佛不见天日的居民楼。
这儿的楼梯甚至没有安装护栏,水泥砌成的楼梯略陡,上头是经年未打扫过的污渍,满地的烟头零落,墙上满是鞋印子,还有不少黑黢黢的、似乎是灭烟留下的痕迹。
男生家住二层,其中一户似乎早早搬空,余下的……或许也没剩下什么。门口贴着密密麻麻的小广告,地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传单,而主人家似乎已然没有心力去管。
门上的对联被撕了一半,残余的红纸贴在门上,没来由的刺眼。
静静地在这样的环境之下站了一会儿,他才抬起手,轻轻敲了两下嘎吱作响的门。
因为事先打过电话,女人开门时也只是麻木着脸盯了他两秒就让他进了。
步入房间,首先就是扑鼻而来的、异常浓烈的香灰味道。
秦知也跟在女人身后,放轻了脚步,不动声色地小幅度扫过屋内——各式各样的桌上,都供奉了神像,想来这便是香灰味的来源。
不止寻常人家供的那些神,他甚至看到了一些只有西方才信奉的天使恶魔之类。密密麻麻的挂画占满了整面整面的墙壁,窗帘未拉开,太阳光透不进来,很压抑。
“你坐吧。”女人沙哑的一把嗓子像是很久未曾开口说过话,语气平淡似乎已经没有起伏。
在沙发上坐下,一抬眼,他便对上了相框中抿唇笑着的男生的眼。照片是黑白的,却不难看出男生眼中的光亮,男生似乎是不太习惯于面对镜头,有些害羞地浅浅笑着,嘴角若隐若现的两个梨涡。
秦知也怔愣地看了两秒,目光悠长而晦涩。
他想起了当年的高安翔。
说实话,在未曾见到这样一副场景之前,他对这场拜访其实没有什么实感。当年的他护下了高安翔,那些代价对比起目光所至的这一切似乎都有些不值一提——
一个被毁掉了的、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
女人也跟着他一起盯着那照片看,目光柔软了些,却已然提不起半分心气儿,语气平淡地叙述着,像一个场外人。
“我们打了好久好久的官司,卖了车又卖了房,他爸还丢了单位的工作,现在在工地上干点苦力——”女人苦笑两声,“我俩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我家孩子很乖很听话,学习还好,考上了重点高中,明明、明明!”女人的情绪猛地激动起来,双拳握紧发着抖,说出的话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怒意,“他明明该有很好的未来!都是因为姓宋的那一家畜生!”
女人克制不住地站起身来踱步,甚至有些神经质地红了眼,伸出手指着秦知也,忍不住推搡,“就是因为你们这样的有钱人!你们这样不顾我们老百姓死活的——”
对上少年平静不作阻挠任由自己发泄的模样,女人忽地双手掩面蹲下大哭,整个人都在颤抖,“对不起,对不起——”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模样,歇斯底里地面对着每一个人。
记者、警察、律师、邻居……事不关己的每一个人,每一句安慰的话,都像刀子一样扎在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心里!
她甚至还记得对面邻居拍着自己的肩膀,用那种隐藏得很拙劣的、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说:“你也别太难过,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哪斗得过他们那种有权有势的大官?想开点,你们还年轻,再生一个也不是不行……”
邻居的声音渐渐因为她的盯视弱了下去,女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麻木又疯狂。
他们夫妻二人逐渐成为了所有人眼里的“疯子”,从和善好心的一家变成了喋喋不休怨天尤人的疯子。
或许他们真的疯了吧。
女人苦得沙哑而悲痛,秦知也指尖发白,没有去安慰她,反倒是语气平静地开了口。
“有一个小男孩,他叫高安翔……”温和淡然的语气叙述着小高昨晚拜托自己说的话。
女人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抬头盯着一双通红的泪眼盯着他,忍不住跟着少年的叙说在脑中构想。
“他在孤儿院长大,跟野狗抢过垃圾桶里的饭菜,差点儿被咬断了一条腿……”
“他的成绩很好,初中那年立下报效社会的梦想……”
在听到这个和自己儿子无比相像的、孤零零长大的孩子,同样被那姓宋的恶魔欺负时,女人崩溃地握住了秦知也的膝盖,流着泪摇头,近乎乞求对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她不想再听见一个孩子的死讯了……
但眼前这个扎着头发长得很俊俏的少年只是覆住了她的手,然后蹲下、轻轻拥住她。
“他活了下来,并且考上了很好的高中,即将成为飞行员,”对上女人愣愣的眼,秦知也继续道,“他想拜托我请求您,让他成为您的第二个儿子,成为您孩子的弟弟。”
“他说:‘侥幸存活的我,也同样为您孩子的离开感到痛苦无比。’”
说完,屋子内安静了很久很久,只有细微的抽泣与哽咽。
“……我能见见这个孩子吗?”女人的声音很轻,仿佛下一秒就能够被风带去。
秦知也点点头,“明天开庭,他会作为证人出席。”
他直视着女人茫然无措的眼,握住她的手合拢,给足了对方温暖的安全感,“阿姨,您相信我,这次会是我们赢。”
许是自己真的太累、已经挣扎不动,又或许是少年笃定而温柔的语气太过可信,更或许是因为那和自己孩子实在相似的另一个孩子……
女人闭了闭眼,无声地点点头,像是信徒的最后一次祈祷。
听天由命。
……
“宋xx,因收贿、受贿,且涉案金额巨大,判处……”
“宋玉宸,曾多次对他人使用暴力,以至一名受害者死亡,三名受害者终身残疾,致使二十八位受害者产生不同程度的心理损伤。因其犯罪后果严重、社会危害性大,年满16周岁未满18周岁,判处12年有期徒刑……”
秦知也几人坐在后头旁听审案,听到这里时,夫妻二人早已泪流满面,其余人也皆是松了口气。
迟来的正义对于受害者来说或许早已经没了多大的用处,却是对生者的慰藉与宣告,彰显着法律的威严与庄重。
证人席的高安翔嘴角抿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轻轻低下头,眨掉眼中泛起的泪花。
往外走时,迎面而来的潮湿水汽——
是很大的一场暴雨。
雨水肆意地宣泄着,似乎要一并洗去暗处的罪孽脏污,声势浩大、势不可挡。
秦知也右手无意识地捏住裴曜的衣摆跟着他的步伐走,晃神地想起——
裴曜曾跟他说过,人渣不会有好下场,会受到惩罚的。
原来他没有骗自己。
似乎知道公主在想什么一般,裴曜侧过头弯了弯唇。
可驱散一切黑暗的日光。
是裴曜。
秦知也出神地想着这句话,忽地伸手——
和那只温暖干燥、比自己大上不少的手。
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