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大家都聚在廊亭中饮酒。
和谐到仿佛是在度过什么团圆的节日。
轩辕景、周维安和祝以朝分坐在石桌旁对饮，兴致来了便抽签跑去树下舞剑，带起一地秋叶，也算美景。
夭颜和周志康微醺地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满目温和地看着他们。
全然没有明日死期将至的阴郁氛围。
他们就像周志康说的那样，哪怕人生只活一天，也会有一天的活法。
看活着的人如何选择。
中途祝以朝用余光扫了眼瑟缩了下脖子的夭颜，而后回屋拿出一条毛毯，递给了大半个身子都依靠在长柱上的她。
夭颜自然地接过他的好意，说了声“谢谢”，而后把自己裹了进去，只露出个圆圆的脑袋。
目睹全程的周维安眉梢微扬，朝轩辕景递了个眼神。
轩辕景大义凛然地摇了摇头，看上去十分坦荡。
结盟一事他已听祝以朝说过，虽有风险，但夭颜不是普通人。在不考虑背叛的前提下，与她结盟利大于弊。
她和祝以朝，是纯洁的结盟情。
“周大人。”夭颜轻声唤了句。
“下官在。”
“黄泉路开出的条件是什么？”
蝉鸣退避，夜晚的静谧在此刻更显安静，这边的二人耳中只有轩辕景和周维安吵闹的声音，时不时夹杂两句祝以朝的劝架。
许久，他用疲惫的声音道：“将殿下您交给红衣官。”
夭颜仰天吸了一口冷空气：“他的玩法真是没有一点新意。”
“听上去殿下似乎很了解红衣官。”
夭颜没有回应，继续问道：“那您打算怎么办？”
“……这两年，我多次用血和他交换一城的粮。有次离开时想起忘了件事，便返了回去，瞧见从他住所出来不少黑袍人，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份装血的容器。”
“那时我便知道，红衣官不止要我一人的血，他们要血的目的肯定不简单。”
“那些黑袍人只有人境，但我却跟丢了……”
说到这，他不再言语，像是在理解一些无法理解的事情。
夭颜便替他说道：“因为他们昼夜不息，不知疲惫。”
“您怎么知道……”
夭颜佯装苦笑：“我天机输在此处，怎会不知。”
周志康眉头紧锁，深深点了点头：“所以下官想，如果我用自己去换……应该也有利用价值。就不用殿下……”
“用我换。”夭颜说。
若非那三人正在眼前，周志康差点吓得站了起来。
“殿下万万不可！”他说，“您是两国和平的象征，我死不足惜，可您要是没了，流血的就不止西原这一座城了！”
夭颜抬手示意他别激动，问道：“周大人您事事以民为先，可曾得到什么？”
周志康不知道夭颜此问代表什么。
“为官者，不贪图得，不计较失。”
夭颜嗤笑：“大人，我这人明面乐观，底色悲观。我不信人能什么都不图，便对你无条件付出。那是反人性的甜蜜陷阱。”
“那下官图百姓安康，风调雨顺。”
夭颜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您是好官，是这乱世蹉跎了您。”
“殿下，为官前我总想，如何做一个好官？可为官后我发现，只要不行不义，做好本职，就会被叫做好官。”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好官与我而言并非褒奖，反之，每每听到我这样的人已是人尽皆知的大好官，便觉心寒……若真如此，其他治下的百姓该有多苦？”
夭颜听后沉默了许久。
“周大人，求人不如求己。我能保西原粮仓富余，不受天灾所困。”
“条件是，您在任期间，我要这一城十八县，成为三皇子私产。”
祝以朝拿着酒杯的动作一顿。
他喝得本就不多，偶尔在两人互相的打情骂俏里劝一劝，避免他们开场比划。
不成想，能听到夭颜说出如此惊世骇俗之语。
还是为了他。
周志康喉头发涩，夭颜的眼睛如墨般幽深，有着让人信服的魔力。
可正因此才他觉顾虑。
为何她能做出这样的承诺，粮仓富余，不受天灾……
这是放在任何一个国家都能被誉为神祗供奉的奇迹，她就这样从容地拿出作为交换。
此等本事，绝不仅仅只值一城十八县。
“是选西原的百姓，还是大黎的国土，您可以在天亮前给我答复。”
“不用。”周志康沉声道，“殿下已然给了最大的让步，让西原效忠大黎的三皇子，而非叛国于您的麾下。”
夭颜欣然于他能明白这层深意。
“不过我能问问殿下，为什么是我吗？”
周志康有自知之明，既然是在他在任期间的条件，这个能力应是不外传之秘，只要他下任，保西原粮米富足的能力也会随之消散。
他只是被暂时选中。
成为了一旦被发现，就足以引起两国大战的壁玉的持有者。
“因为你忠于民。”
而非君。
“不过此秘法亦要顺应稻谷成熟周期，来年春日播种后，百日可见成效。西原气候可种两季，一年两收。”
“届时我会派人携高产抗倒伏种子驻扎太守府，如果遇到恶劣天灾，她会帮你们搭建人工棚降低损失。”
周志康听着一个又一个的新词从夭颜口中蹦出，有些失神，不知该从何表达问题。
便问了个最直接的：“来年播种的话，今年这几月……”
“我说过。”夭颜笑眼弯弯，“大人可用我换。”
周志康的心神又一次被夭颜动摇，但已然不似一开始觉得她是在开玩笑。
想到今日慕言出现在府中帮她……
或许她在黄泉路确有能耐。
天机这是送来个不得了的公主和亲啊……
夜色渐浓，众人也并非完全能熬，纷纷歪七倒八地睡了过去。
夭颜只觉自己盖着毛毯靠在柱子上闭了会眼，等她想到快天亮惊醒时，正身处屋内。
身上的毛毯也已换成了温暖的棉被。
她眺了眼窗外，东升已过，冬日高挂。
来不及再看，夭颜起身披上外衣，开门朝祝以朝院内走去。
刚到院门口，便看到等候门外的周志康。
她拢紧了手中的衣衫，走了过去。
“来了？”
周志康点头：“来了。”
夭颜松了口气，来了但没打起来，应是都送到了。
便和周志康一起，静静望着屋内。
她能做的已然做完，接下来若有变故，就看祝以朝的反应了。
此刻，屋内。
祝以朝端坐于正中央。
另外三人呈三角坐于他的周身。
轩辕景作为阵眼，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尚啸河，然后眼神询问祝以朝是否开始。
祝以朝却不紧不慢地对尚啸河道：“若我猜得不错，皇后的指令依旧不变是吗？”
轩辕景瞳孔睁大，欲要起身，被周维安眼神压住。
祝以朝既然如此平静地能问出口，就说明这件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轩辕景重新安坐，只是警惕地看向一语不发的尚啸河。
祝以朝并不介意，声音再起。
“让我再猜猜，公主殿下的那封感谢信，已然抵达父皇手中。但她仍想冒险一试，佯装这是前辈的个人行为。”
尚啸河依旧没有说话。
祝以朝却笑了：“真是有趣，看来你们并不知道啊。”
尚啸河猛地抬眼，看向祝以朝。
祝以朝咧嘴一笑：“这封信，可是过了东宫的手。”
“所以此事哪怕真是前辈一人所为，东宫也会死咬她谋害皇子。”
尚啸河眼中的冷静有了破绽，他在信中确实没有见到皇后提及此事。
可若她知道，他亦不会违背她的意愿……
“皇帝不在意一个也就罢了，两个呢？他会允许一个女人如此蔑视皇嗣，践踏龙威吗？”
尚啸河听到最后一句时，表情俨然有了一道明显的裂痕。
夭颜送过去地威胁信，是皇后在早年杀害的两人，一个是偷偷诞下龙种而即将为妃的宫女，另一个则是她的孩子。
此事便是尚啸河所办。
因这二人的存在隐晦，皇后所为并无知情者，但皇帝是否知道这对母子的死亡与皇后有关，辰阁也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皇帝这么多年，未曾追究。
尚啸河知晓黎王的品性，皇后大概率不知才会计划不变。
就算知道，这一次他也不能冒险执行。
他绝不会让皇后出事。
哪怕只有一丝的可能。
……
临近午时，屋内也并无打斗的动静。
夭颜判断，里面局势已稳，不会再生意外。
“走吧，周大人。”语罢，她转身朝院外走去。
周志康一愣，而后想起即将到红衣官与他约定交人之时，连忙跟上。
“殿下不等三皇子出来道声别吗？”
若她在黄泉路太久，祝以朝又即刻启程前往别城疏通粮路，此一别……
他凡事都习惯做一个最坏打算，这二人无论哪方发生意外，很可能连最后一面也……
“不用，他死不了。”
夭颜不是看不起黎国，而是全天下的仙境强者加上祝以朝也仅两人。
另一人不在黎国，更不在天机，而是与世无争的罗国。
周志康也不再劝，只是心中忐忑：“愿殿下，平安归来。”
夭颜笑道：“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