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冬日的阳光并没有多少暖意。
夭颜起床后发现宅内空无一人,就连祝以朝也不在屋内。
她走到府门前,才看到下人正急得打转。
“出什么事了?”
“奴婢失礼,冲撞了殿下。”
夭颜摆手。
“是……灾民。”她焦急地说道,“今日天刚亮,城外便聚集了大批的灾民。守城官兵见势不对,封锁了城门,第一时间通知了大人。”
“现在……现在听说已经闹起来了!”
灾民闹事,并不稀罕。
周志康这两年应该处理了不少这样的事。
“三皇子也去了?”
“是,刚去。”
那这应该不是一般的闹事。
夭颜没再继续问,即刻离开府中,往城门口去。
此刻城门之上。
周志康站在祝以朝身后,二人一起望着楼下正在被官府向后压的暴民。
轩辕景和周维安被禁止上楼。
因为这次闹事的缘由之一便是他们的婚事。
不知是谁传的消息,说西原不再对外放粮。
上周他们就察觉到了外城购粮的份额锐减,已然不足以往的一半。
原本生抗硬挨的希望,本就在一个自我催眠的临界点,经不起一丝波动。
可就在这时,西原还要为自家千金置办婚席。
听说要大宴宾客,购置百亩良田,赠千万珠宝。
后面挤不到前面的干瘦男人朝地上啐了一口。
“我早就说了!这些官各个精得很!要不是富得流油怎么可能其他城都快饿死了,就他还有余粮来讨好名声?”
“我听说城里也涨了不少,他肯定把那些粮都拿去高价卖了添嫁妆!”
“真是世风日下啊!这些当官的一天一个脸!把这些义举功绩当升官的垫脚石!”
“兄弟姐妹们!反正今天再领不到粮也是死!跟他们拼了!”
一瞬间,饥民沸腾,原本还在向后推着他们的士兵被撞得踉跄了好几步。
城门口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几千人,像蚂蚁一样要越过木障往城内涌。
“周大人,你说那几个气壮如牛的男男女女,是哪里的灾民?”
周志康:“微臣不知。”
祝以朝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那周大人认为,把他们杀了如何?”
“不可!”周志康的神色有一瞬间慌了,他真怕祝以朝会做出这种事。
黎都关于这位皇子的事迹他多少有些耳闻。
五岁坐在皇帝怀里上朝,八岁气得夫子抱病在床,十二便敢骑着宰相打,下至四品上至一品的官家子没有一个不敬畏他都城第一小霸王的恶名。
“现在灾民的情绪极易煽动,就算对方是有心搅局,我们也不能通过杀鸡儆猴来……!”
见祝以朝不为所动,周志康真的有些急了。
“殿下!或许在您看来围聚城下的他们很愚昧,但我们不能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解决这件事,我们……”
祝以朝嗤笑一声:“周大人别紧张。”
他向前一步,站上了围墙,出现在城下众人的眼前。
骚乱伴随着一人的惊呼,一张张脸从地上仰起,逆着光努力看清这抹玄色身影。
“天灾人祸,百姓无罪,恐惧和无知皆来自我等为官者的无能。既如此,真正该杀之人,应是你我。”
周志康语塞,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怅然。
他居然能从皇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咚——!
五米外的大鼓发出震天巨响,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城头吸引。
他们还未来得及看清,一道声音便直达耳膜。
“我乃大黎三皇子祝以朝!”
人群哗然,他们并不知道竟有皇子在此处。
“三皇子……五年前送去天机的三皇子?”
“是武学天赋第一人的三皇子?!三皇子真的回来了!”
“别说话!听不见!”
祝以朝离开黎国五年,知道自己的威望大不如前。天机尚武,如今能够依仗的,只有这一身的修为。
“西原的情况,太守已尽数告知于我。一系谣言,皆无实据。”
他顿了顿,继续道。
“粮米中断,只因太守无用!”
周志康眸光微闪,自嘲一笑,他竟妄想会有皇子为民请命。
这一刻,他已经看到了自己以死谢罪,平息民愤的结局。
他缓缓闭上双眼,想着自己为官数载,终究还是逃不过污名入土。
然而,祝以朝后面的话,再次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亦是本宫无用!”
周志康倏地睁开眼。
城头的风猎猎作响,只见他衣袖一甩,愤然说出了最后四字。
“更是朝廷无用!”
全场静默。
无人敢在这种大不敬之词中出声。
唯有祝以朝的声音还在继续。
“故此事,本宫上对皇恩,下对黎民!全、权、负、责!”
他将音量又拔高了几分。
“一月之内,不止西原,还有步阳、栖山和函林!你们该有的赈灾粮,一车——都不会少!”
祝以朝的声音铿锵有力,振奋人心。他以绝对的压迫感,请百姓聆听这份状纸。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不和谐的声音从人堆里传出。
周围民众心惊之后才想起这关乎他们的生死,皇子和大臣说白了也并无不同,到头来都只是为了稳住他们。
还不止西原,连其他几个快成荒城的城也会一并送到粮食……
真是他们皇室的作风。
站着说话不腰疼。
谁知城上之人冷笑出声,音色沉哑:“凭我敢用命赌。”
城下顿时乱成一团,就连周志康也无法站稳身形。
“殿下……”
见人群动摇,闹事之人便立即急哄哄地喊道。
“我呸!要死也是我们先死!你是皇子除了你老子谁敢杀你!”
他的同伙也赶忙附和:“没错没错!皇子怎么可能给我们陪葬?!”
话音刚落,一道寒光在众人眼前一晃而过。
随即,大地犹如开裂的冰面,炸开无数条裂纹,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崩裂之声。
轰——!
在官兵压缩的人线之后,城门之前,一道近千米长的深壑出现在平地之上。
而它的宽度,亦有百米。
深不见底,骇人可怖。
祝以朝收回银剑。
“这一剑师承霜雪剑仙,名为——问渊。”
他继续道:“作为你们蔑视天子的警告。”
如此山崩地裂之势,让夭颜爬楼时,差点以为发生了地震。
直到走到太守身旁,看清下面深深的沟壑,才啧了两声:“周大人这坑得填好些年吧?”
周志康擦了擦额角的汗:“无妨,无妨。”
祝以朝跃下之时,恰好看到正在与周志康交谈的夭颜。
“你怎么来这了?”
夭颜不答反问:“你打算怎么在一月之内送到粮?”
黄泉路怕是也给不出这么多的存量。
“会做这种事的,我都知道有谁。有些在我手里栽过,有些有皇子做靠山,有些还没来得及打交道。”
“但他们都有个共同点。”
“怕死。”
夭颜似乎明白了。
随即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是先把自己活过来,再去想送别人上路的事吧。”
周志康经夭颜提点,也瞬间领悟了他要做什么。
“殿下不可!刺杀朝廷命官是死罪!皇子也不可越界啊!”
如果说他一开始是将三皇子作为外人来警惕和提防,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周大人多虑了。”祝以朝扬手止住了他的话,“更何况我到底何罪,真的是由法来定吗?”
周志康被他问住。
王法二字,王在前,法在后。
“实不相瞒,这片土地我待得厌倦。”
“不过周大人也无需担忧,黎都既然将我召回就证明我还有利用价值,不会让我轻易死了。”
话是如此,可周志康却知道这是一招毫无保障的险棋。
夭颜左右看了他们两眼,举手道:“打断一下,因为现在下面的人不好意思举手,我来代表他们问个问题。”
祝以朝示意她问。
“周大人,城中的粮撑不过五日了吧?”怕他狡辩,夭颜还特意补充了句,“昨日我不小心迷路掉进粮仓发现的。”
周志康:“……是的,殿下。”
城中的粮早已不再供店,而是为了最后关头布施所用。
尽管如此,也仅有五日粮。
“所以我们没有时间等你打通这一条条线。”这才是目前最大的问题。
夭颜的话让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许久,祝以朝说道:“那我留在此处。”
夭颜并不认同:“你的命确实值钱,但也有可能适得其反。到时候原本应该送到的粮,会因各种‘意外’而滞留,得不偿失。”
夭颜看向周志康:“周大人可有法子?”
周志康盯着夭颜的眼睛看了许久,又看了眼城下的灾民。
“我可以为殿下拖住一月时间。”
他和红衣官的交易依旧生效,一场交易便是一年的口粮。
均分给几座城,绝对能够撑一两个月。
“好,那便麻烦大人了。”夭颜就像猜到他要说什么一般,几乎瞬间应下。
而后看了眼天色,对祝以朝道:“尚啸河过几个时辰就会到,届时毒解,你便启程。”
祝以朝一愣:“你呢?”
夭颜讶然:“难不成你还想带着和亲使团一起?”
祝以朝这才想起自己的路线有些曲折,确实不宜和使团一起行动。
但更重要的,是昨晚他们分析过的以身入局。
祝以朝不经意地瞥了眼周志康,而后对夭颜点了点头。
“我会尽快回来接使团。”
周志康将二人送下城楼。
当他久久凝视着夭颜的背影时,二人也在低声私语。
“我方才不反对,只代表尊重,不代表认同。重回黄泉路,没人会为你挡第二次毒。”
“我觉得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相信……什么?”
“相信不久后,黄泉路就不再有红衣官这号人。”
祝以朝没再说话,因为他有一瞬间会错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