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渐起，浓郁的药香将祝以朝的全身包裹。
不知是否有安神草的缘故，没一会他便安心地睡去。
迷蒙之间，感觉有人将手抚上了他的两侧太阳穴。
以一种按摩的手法轻重有度地按揉着。
他顿时清醒，只因这是致命的穴位。
但也知道是夭颜的好意，便闭着眼默不作声。
“醒了。”
祝以朝轻声应了句，并没有多言。
“力度可还好？”
祝以朝：“嗯。”
力度没有问题，可温度有。
祝以朝明显感觉药性似乎过于猛烈，导致他热得有些昏沉。
对方笑了声：“你很紧张，放松些。”
说着，她手顺着他的脖子向下，按住了他的肩胛骨。
凭借祝以朝的修为，她手指的冰凉和指骨的按压点能够精准传回神经。
燥热的气息也随之变得通顺了些。
透过肌肤，夭颜能明显地察觉到浴中人的肌肉紧绷：“在想什么？”
她声音淡缓，带着独属于自身的漫不经心，却不知为何平白笼罩了些蛊惑人心的氤氲。
奈何医者仁心，祝以朝只能反省自己满脑子的授受不清。
“没什么。”
片刻，夭颜回到了她的座位，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准备好的药材，一点点往药浴里加去。
举手压药间，她的黑发沉入了几缕在水中，她不甚在意地挽过，甩至肩后。
湿漉的手掌抹了把垂下的额发，几滴水珠便顺着纤柔的发丝垂落眼睑。
她下好药，伸出手指探了探祝以朝的颈间脉，从肩头再次滑落水中的发在祝以朝眼前晕开。
她衣衫略湿，白皙的脸颊还在滴落透明的水珠，看向他的眼睛也有几分雾气的朦胧。
哗啦——
祝以朝炙热的手心握住了她紧贴自己脖颈的手。
“我以为第二次至少会有些新奇的招数。”
夭颜似乎有些疼了，微微皱眉：“你在说什么？”
“下次别用这招，我没兴趣。”
忽地，一道从耳鼓膜传来的界外音落入整个画面。
音色质感强烈，对比之下，虚幻的泡影更显脆弱。
她说：“你别想就不会出现。”
祝以朝猛地朝身旁看去，雾气已然不见，夭颜正百无聊赖地靠坐在一旁，药已经加了两轮，差最后一轮。
她衣衫整洁干燥，睡眼惺忪，看上去有些困。
见他清醒，便坐直了几分，表示专业。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毒也如此。不过极乐之毒，确实对……这方面不感兴趣的要弱上几分。”
祝以朝觉得她许是误会了什么：“谁日有所思……”
“谁一直叫我名字？”
祝以朝呛了几口空气。
夭颜也不逗他，笑道：“你提防我对吧？日日都想知道我打的什么算盘，为什么要替嫁出使，究竟有什么目的，会不会也和东宫联手，趁你不注意行刺？”
夭颜几乎说出了他大半的疑虑，但他现在最想问的，只要夭颜给出明确的答案，就可以解决她所说的大部分问题。
“为什么救我？”
夭颜左思右想，觉得自己没有不救他的理由。
他很在意这个？
“且不说我还未成为太子妃，就算我已入东宫，你与太子的恩怨也与我无关。更何况你我邻居多年，理应有些邻居情。”
邻舍之情？
祝以朝回顾了一下他们当邻里时的种种。
“不过是借借东西，连门都不曾进过，也有邻居情？”
这算哪门子重大情义，能让她堂堂辰阁阁主错过这么好一个用他投诚的机会。
如今已入黎国，他的生死便与天机无关。杀了他，既可以讨好日后一条战线的东宫，又可以为天机抹去一个威胁。
他可是在天机待了五年的质子，对天机的怨恨自是比寻常皇子深。
谁知夭颜的重点完全不在这里。
她十分认真地沉思片刻后，一本正经地问道：“怎么个借法？”
祝以朝被她问了个猝不及防，如实想了想。
“雨天借把伞，夏天借把扇，丢了东西借狗，偶尔没带银子……”
“等一等啊。”
夭颜打断了他。
“你是说，过目不忘的我频频健忘，连失传孤本都能找到的辰阁阁主，成天丢三落四向你借这借那？”
祝以朝点头，这时他才意识到他们的相处的奇怪之处是在哪里。
夭颜站起身，原地转了两圈，然后凑近他看了看。
最后“啧”了声，认命道：“那我应是喜欢你。”
空气一下安静了许多。
祝以朝愣了许久，才想起把她推开。
“就不该相信你会说些正经话。”
被否认的夭颜眉心一蹙：“骗你作甚，我确实喜欢嘴硬又心软，好看又有心气的人。”
“嘴……！”祝以朝瞳孔不由放大。
夭颜即刻打断他：“你那时候看不出来我借来借去是在逗你玩吗？这可不行，按我的性格肯定会觉得更有意思，变本加厉逗你的。”
祝以朝忍住嘴角的抽搐，难怪她不仅来借东西，还会故意说丢了。
结果转头自己便忘了，送他答谢礼的时候喜滋滋地当是自己的东西送了回来。
不对。
她怎么会忘。
想到那时她“真挚”的笑容，肯定是故意多唱一出戏来瞧他的反应……
“幼稚。”祝以朝实在不知该怎么评价这个行为。
他二十几年的皇子生涯，从未遭遇过如此认知以外之事。
夭颜撇嘴，直起身：“那是曾经的我所做，现在的我可概不负责。”
祝以朝无语凝噎，莫非她以为现在的她又是什么正经人吗？
“没想你负责。”
“你最好是。”
两人说完对视良久，然后双双默契假装刚刚什么都没说过。
药浴的药浴，加药的加药。
*
黄泉路。
红衣官得到线报的第一时间就让尚啸河去了西原城。
他脸色并不算好看，因为夭颜没死。
以她的身体，没死就说明她并未中毒。
不过好在他们所在之地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受他恩惠的西原城。
夭颜进入城中，正好给了他瓮中捉鳖的机会。
若她死在黄泉路，他自己也不会干净，死在天机才是他最想要的结果。
“西原太守最近可有前来？”
一旁的童女躬身回道：“来过几次，都按您说的打发了回去。”
“下一次，见。”
童男不解：“他的血不是已然没有利用价值了吗？还是说主公已经研制成功，准备带走周维安制作第一个天境药人了？”
红衣官轻笑了声：“主公还未有令，但……我想到了一个有趣的玩法。”
语罢，他朝童男童女招了招手，两人附耳倾听。
半晌，皆露出了然的笑。
*
周维安私宅。
周维安见到周志康时，正在核对过两日就要筹办的婚宴。
因为西原城情况特殊，不宜铺张，所以一切从简，连宴请也不必。
“爹！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跑了两步，跳着挽起了他的手。
周志康看了眼四周已经布置起来的模样，欣慰地捏了捏她的脸颊肉：“我的宝贝女儿成亲这么大事，你爹当然要租快马赶回来了。”
而后，他视线一转，便落到了抱着药渣从前堂走过的丫鬟身上。
“这是？”
“啊，三皇子和安阳公主正在府中。”
周志康神情一变：“怎在这住下了？快，速速带我叩见！”
要是他早知道殿下和公主来了西原，必然第一时间回太守府开门迎接。
“哎呀，有什么好叩的！”她拉住了周志康，“三皇子中毒了，轩辕景和公主正给他治呢。”
“中毒？！”他心下一惊，“何毒？”
“曼陀罗毒。放心吧爹，轩辕说能治。公主也在呢，她也放话说肯定死不了。”
轩辕景是凭医心入天境，所学功法只能救人不能杀人，这个他知道。
可公主……
天机公主学医？
“公主也会医术？”
“不清楚。不过公主说她博览群书，深谙此毒，便临时抓了些药，正在给三皇子缓解毒症。”
周志康越听越心悸。
“整个使团都来了？”
“只有他们。”
他心一凉，遇险无疑。
“那不能去太守府，你就让他们在府中住下，吩咐下人切勿泄露二人身份。”
周维安虽不擅这些，但也能品出些暗流涌动，便应了下来，即刻下去操办。
太守见她离开，径直往轩辕景院中走去。
三皇子殿下会在这个时候来西原，显然是这里有人接应。
怪他还是把一切都想得太好，因维安实在喜欢，便催眠自己轩辕景只是个并未明确站队的江湖游医，与三皇子不过幼时之交。
可今日之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三皇子哪怕敌国为质整整五年，轩辕景还是会随时回到他的身边。
党争之行，并非他一个小小太守府能够承受，也并非维安一介布衣能够参与。
他什么都没有，赌不起。
……
“周伯伯？您回来了。”轩辕景打开房门，让其进入，“可是有事找我？”
周志康没有进门，他就站在门边。
也让轩辕景抿出了几分不祥的味道。
“轩辕公子，走走吧。”他道。
轩辕景自然不会怠慢，关上门，便与周太守一同漫步于庭院之中。
月光落在屋檐，屋檐下是橘黄的灯烛，照亮了脚底的青石板路。
“小女自幼丧母，从记事起便羡慕别的孩子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但周某从未带过孩子，便养成了她如今打杀的性格，无人敢上门提亲。”
“周某深知自己孩子的为人，所以维安想和你成亲，必然是真真心悦你。作为父亲，我欠她太多，所以哪怕周某知道你与三殿下是挚交，也不想扫了她的兴。”
说到这，轩辕景已然知道他要说什么。
“周伯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轩辕可以理解。”他眸光沉了沉，“这些时日我一直不肯松口，便是为此。”
“那你有答案了吗？”
“我不会弃以朝不顾，更不会让他孤立于庙堂。如果一定要做出选择，那么……我的选择从未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