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米管家与三人客气几句,不再多留,转身离去。
而尤怜天领着几人拜别米府,铺开手上竹扇,“丹娘好奇在下的兵器,直说便是。”
竹扇上“身事各如萍”五字晃眼,尤怜天继续说:“我这扇子名为‘浮萍扇’,乃是曾经相遇的恩人所赠,至于笛子么……”
她摘下腰间的长笛,略带犹豫地递来,丹仪与楚青澜凑近一瞧,但看其色泽翠绿,身绘浮萍,经双指一翻,底孔附近竟刻着一朵不大明显的小莲花。
楚青澜好奇,问:“表兄擅箫,小怜,你吹笛子的本领怎么样?不若吹一曲让我与丹娘听听?”
尤怜天失笑。
本欲说话的丹娘同样笑了笑,改口附和:“是啊,怜丫头,吹一曲试试?”
此时他们离开米府,领路的尤怜天去往她久住的民居,一面前行,一面微微垂头,方巾的阴影落在脸上。
她盖住笛孔,轻声问:“两位当真要听么?”
恰巧街前小贩路过,背着筐吆喝手里的玩意,楚青澜瞥了两眼便说:“当然!小怜吹得一定好听。”
丹仪却被小贩抓着的一把长长绿叶吸走目光,迈向另一头,“听,必须得听。但老娘许久未至锦城,先去逛一逛。小丫头,怜丫头,你俩玩着,老娘稍后便来。”
她欲走,两人不留,于是分头而行。待他们身影渐隐,与小贩随意说着话的丹仪丢下一串铜板,纵身跃起,直往铁匠铺而去。
当她来到城东,沿街寻觅吴铁匠铺子,却见原先的店址早已换作了其他铺面,新老板眼瞧丹仪驻足,不等她问,便极不耐烦地赶客,说老吴数月前急病而死,独子远游,莫要再来此寻他打铁了!
末了,新老板又啐几口,埋怨自己不该贪便宜接手这凶宅开店,莫说开张,气色都差了许多。
料想老板遇见不少人来寻吴铁匠,丹仪停步,亦不气恼,打听老板症状,头痛无力,夜中多梦,顿时了然于心。
不仅如此急着灭口,还在此地留毒?假使尤怜天确为彩衣皇之徒,当真与她手段颇为相似。
那么她手中的笛子是……抱琴侯?
三言两语吩咐罢药方及清扫屋子之法,不顾老板骂咧咧的“哪来的江湖骗子?”,丹仪立即折返。
*
与锦城民居大体相同,尤怜天栖身的竹屋平凡。
不大不小的前院里,楚青澜左瞧右看,寻不见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索性飞身上了屋顶。
尤怜天紧随其后。两人沿屋脊坐下,尤怜天抚过笛身,问:“青澜,你当真要听么?”
楚青澜点头。
尤怜天又问:“你与丹娘不是想来我住处瞧瞧么?就在下方,你不好奇?不去看看?”
“不急!小怜,你先吹嘛。”楚青澜抱膝而坐,下意识想揽过尤怜天手臂,却被尤怜天飞快躲开。
知她遗民身份,无须解释,楚青澜“啊”了一声,眨眨眼说:“小裳讲故事、表兄吹曲子、傻书生说书的时候,我总是这么挽着他们。方才是我习惯啦,小怜,你莫介意。”
尤怜天摇头。
楚青澜拍拍手掌,又说:“好啦,我表兄最喜欢吹什么《金缕曲》,小怜,你吹些有意思的。没有檀板,我手上给你打拍子!”
观她击掌相和,有模有样,尤怜天无奈失笑,横笛唇下,十指渐动,气自肺出,曲由心起。
但听悠扬笛声远送,偶有风声叶动与伴,野蝴蝶飞过的振翅响动穿插,无尽的清亮柔情陡地一转音调,忽作时低时高的凄厉泣鸣,而后哀婉连连,更添幽怨,惹人心伤。
最为悲切的长长笛声戛然而止,楚青澜望着放下竹笛的尤怜天,满是无奈与遗恨的曲子缭绕不去。
她怔怔道:“小怜,你吹的曲子我听过。”
尤怜天回看她,素来微笑示人的苍白面庞上难得全无笑意。
楚青澜没有移开目光,轻声问:“是戏里的曲子?南海的戏班一出《碧海流珠记》从岭南唱到巴地,再自蜀北去向关中,小怜,你吹的是第三折里阴谋揭破,情郎变仇敌的那一段——”
尤怜天莫名打断:“好听么?”
楚青澜低头瞥了眼脚下,笛声远去,引来的野蝴蝶徘徊,若有若无的异香飘来,是药?是毒?
小裳教过我。她不着痕迹地辨认异香,答:“好听。但小怜你的曲子里,似乎比戏台上的曲子更多……更多怨恨。”
“《碧海流珠记》写少主的旧情郎武官觊觎她的家传武功,偷学不成,常起杀心;相遇的知己盘算她坐拥的南海财宝,屡屡哄骗;与她有过救命之恩的皇子更想借她之手,将百岛纳为己有,邀功争名。”尤怜天轻笑,“怨恨最是寻常不过。”
不仅仅是药味,还有蜡烛香、不明显的焦味……楚青澜一面判断,一面看向尤怜天,犹豫道:“可是戏文是假的。小怜,我听过好几出《碧海流珠记》,它写的故事是编造,是杜撰。”
尤怜天神情稍敛,本就浅淡的双唇血色更少。
她没有接话,自顾自问:“青澜,你说,灭我族人,亡我家国,踞我故土,这少主如何不怨恨?”
楚青澜道:“若是我,我也恨。正是因此,我才说这故事为人杜撰,戏唱到最后几折,她还是爱他们。为什么她那般恨,她还是爱他们?他们还是爱她?”
尤怜天别开目光,缓缓复述:“是啊,为什么呢?”
竹屋散出的异味仿佛越来越浓,楚青澜伸了道懒腰,“哎呀,忽然想讨口水喝。”
她蓦地起身飞下屋檐,朝房顶的尤怜天招招手,“小怜,你也吹得渴了吧,我们先进屋!”
尤怜天点头,楚青澜推开屋门。
厅中暗红的对联下,案几桌椅摆满了红烛,有的烧了一半,有的崭新如初。楚青澜讶异着,身后的尤怜天悄悄开口:“许久不曾回来,忘了水壶留在何处,青澜,我们去里屋瞧瞧。”
尤怜天迈到她身前,推开房门,与此同时,隐有风起,更加浓郁的药香遮掩之下,楚青澜立马闻见一股极淡的腥臭味。
她望向里屋,房内光景一览无余,不见药草瓶罐存在。
不对,此地通往他处?楚青澜小心走近两步,又看巾架前的水盆浮满飞虫,门边随意放置的火盆里黑炭堆积,留有些许残渣,不知烧了些什么。
火,蜡烛……楚青澜蓦地想起谢明青、黎风烨、连长洲三人与自己提起的花盗自焚而舞。
她停步,未及说话,“唰”的一声,尤怜天摇开折扇。
尤怜天没有转身,没有回头,平静道:“恐怕你如今也想问我为什么。”
快不及眨眼的功夫,尤怜天双腕轻扬,竹扇尚未脱手,先听“飒”的一声,有人破窗而入,“砰砰”推翻打乱家具陈设,随即寒芒闪过,红影再现,刀尖顿时悬于尤怜天颈前。
“玉姑娘果真在此。”尤怜天抬眼,看向身前的红衣人玉霓。
玉霓持刀逼得尤怜天不得再进一步,而楚青澜立于尤怜天背后,眸光流转,不见青绸出袖。
玉霓神态自若:“戏折不过戏折,尤姑娘竟相信戏本之言?”
尤怜天一哂。
楚青澜出声:“小怜,我的确想问问你为什么。八十一奇蛊害人无数,你是因八十一奇蛊遗民感同身受?还是因为——”
“笛御虫,音御人,彩衣皇与抱琴侯绝学皆现于此,尤怜天,你到底是何人——”玉霓同时开口。
“无悔宫与遗民,究竟什么关系?”
话罢,三人僵持之间,振翅声起,忽有蝶群自窗外翩跹而至,扑向长刀,而尤怜天五指紧握,扇面一抖,竹扇脱手飞起,直逼楚青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