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青神色平静，“东宫之主地位不可撼动。此番下江南，一观随行何人便知。”
即便常常听见那些如雷贯耳的大名，黎风烨依旧觉得庙堂之事远不可及。眼下他们若无其事地提起各个天潢贵胄，这才有了些嘉王府上众人在旁的实感。
玉裳口中的齐王正为六皇子楚章元，而今的太子则与左羽林军大将军楚章纶同出于皇后膝下，乃是五皇子楚章言。
太子楚章言封邑秦越，温和仁爱，治政有理，勤勉笃行，铲除大奸官一案便是由他操手。遑论自他居于东宫之位七八年来，未曾听闻他懈怠耽溺一日，比起先帝仁帝的无为平庸，如今圣上的重文重商，太子几乎是民心所向的明君。
仁帝时尚有兄弟不和之说，老皇帝登基几十年来，倒是鲜少风言风语。
谢明青话罢，玉裳颔首，向黎风烨叮嘱千万勿要外传此事。
左右不清楚朝堂争斗，黎风烨应声：“我明白。”他又问：“只不过，玉女侠，你也喊他……老皇帝？”
“难道喊不得？”玉裳反问。
谢明青开口：“玉姐姐，只为此事你不会专程寻我，还有呢？”
玉裳卸下一只鸡腿，答：“我放心不下郡主。正巧老皇帝要下江南，姑苏行宫奢华，我欲往江南一趟，自这儿去了嘉陵，乘船沿江而下，顺路。”
“公子，你且安心，君松还在府上。我来了，玉霓自可回京。”玉裳边说边吃，丝毫不顾及另外两人，想来一路快马加鞭，辛劳非常。
“擅自离京，本当领罚。”谢明青话中多了些责备意味。
玉裳不以为意：“小霓寻踪的本事没我好，当然轮到我上场。”
“青澜年后离京耍了出把戏，玉姐姐，是青澜学的你，还是你学的青澜？”
他们讨论王府诸事，果真没把黎风烨当外人。
玉裳面对谢明青语气轻松自在，不似打擂时犀利严肃。无论玉霓还是玉裳，与谢明青相处之间，偶尔命令之外，来去自由，并不像寻常的上级下属关系。
如今听了谢明青唤玉裳“姐姐”，谈起王府闲事，黎风烨舀着冰粉，一面寻思他是不是应该转个身，一面觉得谢明青态度古怪。
玉霓以外，他对谢明青与嘉王府上数人关系、相处、底细一无所知，谢明青此时摊明了讲给他听，总不能是那晚他说的话起了用？
彼时他也没有再一次推开自己……相好、心腹、知交，阿珂到底把他当作什么？
一碗冰粉见底，黎风烨心绪飘到九霄云外。半刻后，前院响动，有人嚷嚷：“好香的烧鸡，给老娘也来一只啊！”
紧接着，某道熟悉的身影掀起门帘，走入后院，“哟，黎小子、小白脸、没见过的丫头，你们吃得挺欢啊。”
衣着未改，神情不变，她两步将桌上的鸡翅膀夺去吃了，背后一抹红影夺目，果真是丹仪与玉霓。
嘴里叼着鸡爪的玉裳“哎”了声，出掌一抢，与丹仪过了两招，竟撕下来一块淌着油的酥脆鸡皮。
两人闹得四周尘土飞扬，黎风烨拍了拍肩上灰，眨眼间，咬着翅膀的丹仪拎起藤椅，坐到了玉裳一旁。
“啧，这就是裳丫头吧！霓丫头与老娘提过。”丹仪腾出一只手，拉走迈向谢明青的玉霓。
玉霓不得不回头望着玉裳，默不作声地颔首示意。
“正是。”玉裳也挽过她胳膊，与丹仪一人一边，把她押到椅前，“您是临江月满？丹娘，小霓信上提到了你。”
“霓丫头，都多少天了，怎么还在惦记老娘那难听绰号啊？”
“小霓，过两日你先回京如何？我留下来与公子青澜作伴。”
“此事应由公子定夺。”
“别这么古板嘛。”
“霓丫头，裳丫头，老娘有些好奇，你们俩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
玉霓坐在丹仪、玉裳中间，丹仪抢她面前的花生米，玉裳给她倒酒，简直不得安宁。
那厢说个不停商量去向，这厢黎风烨看着慢悠悠吃冰粉的谢明青，小声道：“再来个郡主，你们府上还真是热闹。”
谢明青与他对视，“有么？哪比得上黎师兄和大师姐天天上房揭瓦，下河捞鱼热闹？”
“最喜欢捞鱼的人是书生，最喜欢上房的人是你！”黎风烨反驳。
几人吵嘴，几人耳语，伙计捧来第二盘烧鸡之时，原本安谧的前厅有了动静。
“好啊！书生，你居然敢写本姑娘的不是，敢说本姑娘的坏话了！”楚青澜骂骂咧咧。
伴随“吱啦”声响，先听门开，再闻“啪”“嚓”随之而至，似乎有玩意“咚”地撞上栏杆。连长洲问：“哪有坏话？”
“四月十三，再嗅百花酿，实在辛辣……犹记当年青澜品此佳酿，一杯酩酊大醉……臭书生，这不是坏话是什么！”
旁听的众人乐不可支，玉裳起身大步一跨，喊道：“楚大女侠，看看谁来了！”
“嗯？”门帘边探出一颗脑袋，楚青澜眨眨鹿眼，“小裳！”
她喜不胜收，立马拽着连长洲跑进后院。
他们吵吵嚷嚷，闹得楼上开了扇窗，尤怜天垂首张望，恰巧与仰头的楚青澜视线撞了个正着。
楚青澜一手推着连长洲后背，一手攥着书，不忘向尤怜天说话：“小怜，你快过来，等你来了，咱们就到齐啦。”
连长洲捋完袖子抻衣领，末了转身去夺楚青澜手中的册子——果真是他的那本《食神宝典》，奈何比不过楚青澜身姿灵动，直被她耍得绕着院子溜。
“青澜，你先将食单还我。”追在楚青澜身后小跑的连长洲语气悲怆。
楚青澜藏在树桩后，“不给，本姑娘要好好帮你改改。”
连长洲跟着走了过去，无奈道：“我尚未收拾完呢，你就闯了进来，不若让我自己改改。”
“我不进来，一辈子都不知道你说我坏话了！”
“我没说……”
玉裳本欲阻拦两人争论，一听他们对话，顿时兴致勃勃地嚼起花生，活像看戏。
谢明青与黎风烨各自起身，一人去捉楚青澜，一人去抓连长洲。而楼上的尤怜天翻身一跃落进院中，也在看戏丹仪迎上前，问：“这小丫头就是小连的心上人？”
耳尖的楚青澜抢答：“我是他娘子——不对，本姑娘反悔了！”
丹仪笑得不行，“小丫头脾气我喜欢。”
众人三言两语，谢明青和黎风烨前后包围两人，一个拉开楚青澜，一个扛走连长洲，不顾他们说些什么，逼着他们落座。
楚青澜盘起的双髻散乱，低至脸颊，连长洲头顶的布巾不翼而飞，干脆成了披发，看来此前免不了一顿既闹又打。
连长洲常说楚青澜不过是娇纵了些，哪知她上手更加不留情面？黎风烨总算逮住新机会笑话连长洲，打趣道：“书生，你们怎么同在一屋啊？”
楚青澜插嘴：“你与我表兄都同住一屋，我怎么不能和小洲同在一屋？”
“哟，小丫头是小连的娘子，那黎小子，小白脸，你们俩谁是娘子啊？”
“……”
“楚大女侠，咱们说正事。”玉裳一句话收拾了楚青澜，闲话结束，几人互通名姓，纷纷交换起数日以来情报。
*
听罢楚青澜及花盗之事，向来神情淡漠的玉霓无奈，玉裳顿时上手敲了两下楚青澜掌心。
丹仪含笑连连摇头，不知是赞许，还是感慨万千。她先一步来到锦城，说出花盗现状，唐门相助之下，花盗转交官府，溶洞中的百姓们皆已归家，“鬼村”村民另由医师照看诊治。
那群看似罹患癔症的千金公子们逐渐转好，神智恢复，只不过他们依然鲜少提及内情。
行走江湖的见惯了伤病陈尸，遇上花盗照样措手不及，遑论不曾见过生杀之人，恐怕他们宁愿相信世间没有如此面容可怖之人。
既然楚青澜主动托出此事前因后果，由她出面见见那些遭掳之人，丹仪再借故与衙门说一通来龙去脉，当可结案，唯独可怜家仆们不知所踪，安危难测。
鉴于暗中对花盗施蛊，以“蝶恋花”之术操纵村民的幕后黑手仍未浮出水面，众人话罢，尤怜天率先表示她必须回一趟米府交差，楚青澜自责，丹仪经验最丰富，便和她同行。
此时此刻，三人离去，谢明青目光一扫玉霓玉裳，无需言表，玉霓主动跟上楚青澜，霎那隐入暗中。
而玉裳甩袖一拦，横在踌躇不定的连长洲面前，“我们嘉王府的好女婿可不能有闪失，连公子，请容在下随行。”
连长洲头一回与玉裳见面，行礼拜道：“青澜总说起玉女侠武艺高强，今日有幸相见，玉女侠果真气度非凡。”
“武艺高强？她说的是她非要拉着我打鸟吧？”玉裳抱臂笑道，一袭红衣衬得连长洲格外清瘦。
连长洲咳咳两声，“玉女侠料事如神。”
玉裳走近，“连公子，你可不是第一次见到我。那年你企图翻墙闯进嘉王府，却被野猫扑了满脸，可还记得此事？”
“呃……这……”
目睹两人相谈甚欢，黎风烨看向吃起第二碗冰粉的谢明青，“他们都忙去了，我们俩干什么？不如去寻寻那芍药馆主？”
谢明青停下动作，赞许道：“黎大侠说对了一回。”
他望向连长洲，只看玉裳手捏把柄，连长洲不得不交出了《食神宝典》。那书才从楚青澜手上抢回来，转眼归了他人，连长洲满面无奈。
谢明青出声：“连公子，青澜前往锦城，兴许正是为了一见芍药馆主。先前我向丹娘问起芍药馆主，便是因此。”
连长洲和玉裳同时扭头看了过来。
连长洲问：“丹娘说芍药馆不输雀楼情报，青澜她想打听什么？”
黎风烨猜测：“难道是为了书生你中的毒？”
玉裳“咦”了一声。
“不只。青澜与花盗来过锦城，想来她早已拜见过芍药馆主。在下猜她尚有隐瞒，我们必须一见芍药馆主。”谢明青道。
三人同意。
谢明青又说：“丹娘曾言，芍药白昼不相见，入夜后芍药馆方才开张。馆主神秘，与她一会甚至需要拜帖引荐，黎大侠认为如何？”
黎风烨反问：“那郡主怎么见到的芍药馆主？”
谢明青沉默半顷，看向一旁专心致志翻阅《食神宝典》的玉裳，“玉姐姐，你来说。”
连长洲的目光顿时从书页移到了玉裳眉间。
玉裳放下书，“她向杨羽衣借了一张拜帖。”
连长洲奇道：“洛都杨羽衣？青澜的确与杨掌柜相识。”他瞥了眼黎风烨，“阿烨，你……”
黎风烨却是最惊讶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