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2月12日凌晨5时20分。
华清池沉睡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完全没有人注意到有两辆卡车悄悄逼近了。它们庞大的身影被夜幕和距离掩护,藏在了既能看清门口情况、又不至于被察觉的地方。
“再重复一遍。”钟故山离开驾驶室,进入运兵舱,对着整装待发的队员嘱咐道,“大门距离二道门很近,□□住的五间厅在二道门里面的内院里。5点30分,咱们要开着卡车闯门,拖住门卫,项队长会趁混战闯入二道门。解决门口守备力量后,四组、五组留下把守门口,其余人支援二队,看住各个进出要道,明白吗?”
与此同时,第二辆卡车中,项归也在强调作战部署:“五间厅共五间厅房,□□住的是靠西侧的二号厅房。咱们冲进二道门后,不能取道距离近的西侧通道攻取五间厅,要从东侧的通道往上攻打。不能伤到他,明白吗?”
四十八名特战队员齐齐道:“明白!”
“好,检查状态,战斗要打响了。”
钟故山寻了个空处坐下,闭目养神。舱内只有装填弹药、整理武器的声音,在沉默中奏响了暴雪前的序章。
凌晨5时30分。
正在打盹的门卫听见远远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他警戒地瞪大眼睛,赫然望见一辆卡车自黑暗尽头直冲过来。
这个时间点,能有什么事儿?他叫醒同伴:“有情况!快去报告!”
同伴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急匆匆往警卫室通传。
他立刻推子弹上膛,放置路卡。一转眼的功夫,卡车已近在咫尺,呼哧呼哧地喷着热气。
“什么人?”他喝问。
车上的人不作辩解、不由分说,直接开枪击中他手臂。随后舱门大开,倒豆子般抖落出二十五人。
门内士兵听闻枪响,惊怒交加地冲出来,双方迅速搅和在一处。
酣战之际,斜刺里又冲出来一辆卡车,先把几个带头的撞飞了十几米,又是二十五名战士鱼贯而出,趁他们没反应过来,钻进了大门。
激烈的枪声惊醒了住在五间厅东侧厢房里的侍从秘书,勤务兵和书记都跑进来报告情况,他立刻穿好衣服,步出房外,打开靠外墙的小门一探究竟,不意门一开,马上一颗枪弹射到距他十厘米的墙上。
他当即关门,靠在墙后,紧张地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勤务兵满头大汗,“大家都不明白。”
秘书冷汗涔涔,心跳如擂:“上阁楼看看。”
他们爬上阁楼,往外张望,此时天已微明,只见院落内外密密麻麻的都是闻部东北军。后侧骊山上,黄绿军服与深灰军服的人彼此射击,被击中者一个个滚落山下。
勤务兵指着受伤扑地的侍卫惊呼:“那是侍卫组长!”
他们还没来得及担心负伤的警卫组长,就见东北军士兵马不停蹄地朝他们的方向奔来。
“不好!快跑!”
“这三位是侍从秘书,勤务兵和书记。”阿海将三位贵客带到项归面前。
项归拱手示意:“适才多有得罪,抱歉。请诸位稍事休息,结束后我们请大家共同乘车返回西安城。”
三人悻悻地点头称是,寻了个长椅排排坐好。
“这不是支普通的队伍。”书记指着遍地横陈的尸体,低声道,“激战过后,警卫大队士兵多被击毙,可他们却毫发无伤。”
侍从秘书见多识广,也瞧出不对劲:“光看中弹点就知道他们不是一般人,两枪胸口一枪头,每个人都准得离谱。”
勤务兵小声嘟囔:“五十个人拿下了整片华清宫,能是一般人么。”
阿海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三份早餐,分发给他们:“三位饿了吧?垫垫肚子。”
三人面面相觑:他倒是立场不详,心地善良。
钟故山大步走进□□的居室,见空空如也,不禁捏一把汗。
宋美龄昨日去邻省拜会友人,不在是正常的。但□□怎么凭空消失了?
他迅疾利落地搜了整间屋子,帽子、皮包都在,□□戴的假牙也落在床头的桌子上,床上的被褥尚有余温,估计人跑得不会太远。
前门把守得密不透风,不可能是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的,那势必有别的逃跑通道。会是哪里呢?他将目光放在摆放歪扭的衣柜上,柜脚处有明显的挪动痕迹。他用力将柜子推开,一面大敞的后窗暴露在他眼前。
“是这里!”他喊道,“他们翻墙出去了,快追!”
一队沿骊山西北麓开始搜山,钟故山严格规定,绝对不许伤害□□,谁活捉□□,赏钱一万元,弄得大家都很踊跃。
二组组长边搜边说:“我勘探过围墙外的乱草沟,估摸着有人摔倒了,看样子脊椎都跌伤了。”
“知道你观察能力强了,福尔摩斯先生。”三组组长环顾四周,他们已查到了半山腰,却仍一无所获,“这老头能跑到哪里去?”
前方忽有人大喊:“抓住一个侍卫!快来!”
几人闻讯,疾步赶上前。
钟故山眼力尖,立刻认出此人是□□贴身侍卫,他向二组组长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厉声喝问:“委员长在哪?”
侍卫缄口不言,一副任打任骂、视死如归的模样。
三组组长“唰”地掏出枪,顶在他脑门上:“你说不说?”
侍卫倒是铁骨铮铮,仍不肯讲,但他无意间朝山上乜斜了一眼,无疑暴露了方向。
“带他下去。”钟故山指着他眼睛所瞄的方向,“朝那里追。”
追索没多久,便听得二组组长在前面大喊:“报告队长,委员长在这里呢!在这里呢!”
钟故山跑过去,见□□从一山洞里出来,光着脚,光着头,上身穿一件古铜色绸袍,下身穿一件白色睡裤,扶着洞口的岩石,颤巍巍立在朔风之中。
同一时间,在西安城内西京招待所,十七路军扣留了随蒋而来的陈诚、蒋鼎文、卫立煌等国民党军政要员。国民党洛阳空军分校校长王勋得知□□在临潼被扣,急派飞行组长蔡锡昌驾驶小型教练机“北平”号,直飞临潼,冒险降落在临潼城外公路上,企图“救驾”,飞机刚一着陆,便被十七路军装甲团扣留。
兵谏局势已定,一切尽在掌握,闻桦与杨虎城向全国发出了关于救国八项主张的通电,提出:改组南京政府,容纳各党各派,共同负责救国;停止一切内战;立即释放上海被捕的爱国领袖;释放全国一切□□;开放民众爱国运动;保障人民集会结社一切政治自由;确实遵行孙总理遗嘱;立即召开救国会议。
摁下发送键的一刻,闻桦感受到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逼近了几分。他做了乱臣贼子,就连全身而退也成了奢望。
1936年12月12日上午9时许。
钟故山道:“交通处处长蒋斌扣住了几份发往国内外的通电,并且向何应钦详细汇报了这里的情况。现在南京封锁了所有消息通道,下令所有来自西安的报纸和消息信件,全部销毁,并组织了专业电台人员对咱们的广播进行轰炸和干扰。他们还与外国媒体打了招呼,包括苏联的《真理报》、《消息报》在内,都被要求不准刊登来自西安的消息,就连美国记者斯诺都被严厉警告,不准向外界播报来自西安的新闻。”
“又想打舆论战啊。”闻桦摁摁太阳穴,“逐个找愿意发布消息的报社,不能放任南京抢夺话语权。”
“是,那蒋处长怎么处理?”
“与各方联络的任务他完成得很出色,只是在这一件事上错了主意。”闻桦心内五味杂陈,蒋斌跟随他近十年,却在关键时刻选择了向何应钦通风报信,“东北军容不得叛徒,将他撤职关押,待事变结束后任他去留。”
“收到。”
桌上电话又叮铃作响,这三个小时里它就没消停过。闻桦接起来,是绥靖公署新城大楼的守卫。舟车劳顿的□□休憩了一个半小时,终于肯见他了。
绥靖公署新城大楼东厢房。
闻桦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桌上放凉的早餐,□□一点儿都没动。
“委员长,不吃些东西么?”
□□冷冷道:“你要当我是领袖,应赶快送我去洛阳或南京,不能讲条件,否则把我当做俘虏枪毙好了,不必多言。”
“委员长何必上来就动气呢。我没有恶意。”闻桦坐在他对面,“此次行动是不得已而为之,主要是为了抗日,我并不想您出现任何问题。”
□□只是挂脸,嘴巴绷得如铁块般。
闻桦将八项政治主张递到□□面前,诚恳道:“委员长今天是中国的领袖,今后还是需要您做我们的领袖,但领袖应虚心多听大家的意见,如您能改变态度,采纳意见,签署八项主张,我将亲自送您回南京。”
□□的姿态没有任何松软的迹象:“让我签字,除非把我枪毙了!”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无论闻桦怎样劝说,□□都只有一句话——“有本事枪毙我”。最后,闻桦终于无可奈何地搁置了这个话题。他喝了两口水,道:“我得说,您对我并不信任,反听特务人员肆意诬蔑挑拨,说我如何联俄联共,对中央如何不忠,弄得上下离心,无以自明。”他放下杯子,“实则特务人员有什么用?我这次干出的事,特务人员哪里去了?”
“我就是太信任你了,才会落入你的彀中。”□□面露嘲讽,“闻桦,平常看你是个思不出其位的本分人,没想到你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举。在没有读到兵谏通电以前,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主持发动起来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闻桦沉默片刻,埋藏已久的旧账被翻了出来。他唇边仍有笑意,眼角眉梢却蓦地冷冽:“您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吗?是谈判时说得好好的,转头就签发了一张针对对方宰辅的刺杀令;是鼓动东北军与苏联军队正面碰撞,在最危急时断了后方供给;是为了加强控制,暗中贿赂东北军要员,给别人注射毒品;是严令退避三舍,在清算时把‘不抵抗’的名义绑到一个人头上。您不是没想到我会如此胆大妄为,是没想到兔子急了会跳墙,自己昔日一笔一笔账都在无形中把人逼上了绝路。”
□□面如土色,难掩震惊:“你……你还说你没有恶意!分明是冲着报仇而来!”
“报仇?国仇家恨前,还是国仇更重要。”闻桦淡然置之,“我是想过报复你,想过把你施加于我的痛苦全部奉还。但现在不是时候。日军压境,民族危机迫在眉睫,我不能自私地只琢磨个人的爱恨。”
□□盯着他:“你早晚会报复的,对么?如果我们能赶跑日本人,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兵戎相见,对么?”
闻桦显得诧异,他思考少顷,澹然一笑:“我不会把恨意带那么久的。为了自己,我必须原谅你。我不能永远在胸中养着一条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灵魂的园子里栽种荆棘。 ”
“你已经养了这条毒蛇八年,难道不能再养八年?”
“如果我现在不说,有可能会再养八年。但我现在将积压已久的感受倾吐出来了,以后就没有反刍它的必要了。便如那成语所说,一吐为快。”
□□冷笑摇头:“我无法再信任你。你看着不像肚量很大的人。”
闻桦拄腮轻笑,他与□□两个不知谁更肚量小:“您不相信也无所谓,我会用事实说话。”
他拎起茶壶为□□和自己倒了两杯茶:“我们此次所干的事,一切均由委员会讨论,静候国人公评,我自当负其责任。如国人都说我做的不对,我会向国人引咎认错。”
“没有人会支持你的。”□□冷讥热嘲,“国内都以我为正统,□□闹得再欢终究是匪。你把我抓了,民众会担心群龙无首。国外更不必说,英、美、法、德、意等国都会站在我这边。即便是你所信任的共产党,也不会向着你说话。他们会担心我在这个时间一旦出现意外,建立抗日统一战线的一切努力将付诸东流 。我和他们打了那么多年交道,我还不知道?”
闻桦安如泰山:“我都做乱臣贼子了,还怕孤军奋战么?”
走出□□厢房,闻桦拍了拍卫士的肩膀:“把枪装进枪套里,不要别在胸前。以免给委员长送东西时,他把你们的枪拔去自杀。”
卫士赶忙把枪从腰间皮带上取下,插进枪套里。
闻桦低声问:“委员长不是吩咐你们去买糖么?水杯里怎么还是白开水。”
“我们从大厨房里拿了一包糖,送到委员长面前他却坚决不用,说借两毛钱是私人感情,决不想沾您军营里面的公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