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6月。
最近业界有一个令周酉喜不自胜的传闻: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二处将吸收原复兴社成员,扩为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 。复兴社要复兴了!
眼下程机仍然藏匿乡间,沈浓睡费劲千辛万苦收敛的人马多半折在刺杀周酉的路上,此二人可谓身无长物,一文不名。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周酉不仅搭上穆靳的快车,重启杭训班,利用先前“教父”的名声广纳人才,恢复并壮大了实力,更在阻止排日运动中出尽了风头,给委座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从能力到关系,周酉自信社长的位置手拿把攥。
电话响起,他接起来,是穆靳身边的新秘书,说穆靳有事情找他。
他喜上眉梢,心道估计是要给他委任状了,忙不迭答应了,急急奔赴向办公大楼。
这一路上他用想象力把前途似锦四个字具象化了,他会权倾天下,富可敌国,功炳千秋,名垂青史。
他美滋滋地描绘着光明的未来,踏进穆靳的办公室,嘴里的招呼还没说出口就被穆靳严肃阴沉的神色驳了回去。
“复兴社要重建了,你知道吗?”
他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道:“知道。”
穆靳板着脸:“刚刚委座跟我说了新的人事任命,办公厅主任贺耀祖兼任局长,程机任副局长并负责实际工作。”
“什么?!”他惊叫,如被迎头泼了冷水,寒意彻骨,“为什么还交给程机?他劣迹斑斑,人人喊打,又双腿残废,哪堪大用!”
穆靳眉头紧锁,烦闷程度不亚于周酉。当初他费了好大功夫才从复兴社覆灭的旋涡中抽身,只盼程机永久消失,而今居然眼睁睁瞧着这扫把星东山再起了。
“委座自有考量。”穆靳顿了顿,又轻蔑道,“也或许魏忠贤有过人之处。 ”
周酉又气又恨: “他也就敢窝里横,对着自己人耍心眼。”他心意忽动,暗道不好,“那杭训班呢?”
穆靳的视线略有飘移:“委座的意思是,给沈浓睡。”
周酉瞬间两眼发花,口干舌燥,耳畔噪音如万人捶鼓:“那我呢?”他颤声问,“我做什么?”
“暂时不做安排,听候指令。”穆靳生硬地补充,“虽无职位,但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
周酉目瞪口呆。
穆靳又道:“机会总会有的。”
“程机会杀了我的。即便我有所倚仗他都会杀了我,何况我如今分文无有,这是把我的命送给他当垫脚石啊。”周酉愤怒而凄然,“他屡次冒犯您,猖狂至极,您想制衡打压他,我愿为驱使,只求您扶我一把。”
穆靳不为所动,面色铁青:“只是暂时不做安排,后续可能恢复你特务区区长的职务。不必这么悲观,程机没那么大胆量杀你。”
周酉血液齐齐涌向脑后:“他遭通缉时尚且有余力追杀我,这您是知道的!他若权势在手,我焉有命活?!我周酉不奢求升官发财有大建树,只想在这里踏实做事,保住这口气儿。求您扶我一把!”
“好了!”穆靳显然不耐烦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没那么多讨价还价的道理。现在的安排就是这样,如果有空间,我会再为你争取。你先回去吧,准备一下交接。”
周酉暗骂无耻,压抑着满腔怨怼,怒气冲冲地起身离开。
不能再待下去了。程机容不下他,片刻都不行。周酉启动车子,缓缓开出办公楼的停车场,在向右打方向盘的一瞬间,决定了此行的目的地——不是杭训班的办公室,而是武汉,那家其貌不扬却十分安全的咖啡馆。
武汉,咖啡馆。
周酉无意识地反复抠捏袖口的纽扣,他昨天已按照商议的会面方式来过了,今天乔宥会如约而至吗?
公文包被他挤在后背和椅子背之间,毫无缝隙的紧贴令他有安全感。公文包里是他签好的合同,乔宥不是趁人之危的人,不会坐地起价。
怎么回事?周酉心头焦躁,来回扫视四周,开始琢磨有任何突发情况该如何全身而退。
透过玻璃橱窗,他看到一辆普通得难以描述特点的轿车经停,下来个身形高大魁梧、步伐稳健的男人。
这个人周酉记得,项归。
怎么是他来?乔宥呢?周酉下意识把手摁在枪把上。项归值得信任吗?
项归推门而入,大步流星走到周酉桌前,颔首道:“周先生。”
周酉问:“乔宥呢?”
“乔将军出公差了。”项归从怀里掏出封信,递交周酉,“这是临行前他让我给您的。”
周酉拆开,字迹潇洒张狂,俨然是乔宥手书。
周兄亲启,
未能与周兄对面而谈,实有要事在身,书信传达乃无奈之举,望周兄见谅。
凭周兄妙算,想必已料到我自提醒周兄回国府再试时就预见了今日结局,蒋任人唯亲,程机立身之本未损,东山再起实不意外。知情不报是乔某过错,周兄怨我推你入火坑也无可厚非。可周兄试想,若你只是在万念俱灰之下草率与我合作,将来又遇国府重伸橄榄枝,你该何去何从?我又该如何自处?等彼时再折腾得筋疲力尽,倒不如现在就了断清楚。
如乔某所料不错,周兄眼下心无他念,我们的合作时机已至。军工厂选址甘肃会宁,正有计划地推进建设,主负责人为项归,周兄可与他对接。鉴于周兄面临严峻人身安全威胁,乔某诚挚建议周兄转移至会宁,避程机之锋芒,潜心投入研究事业。
周兄门生遍及天下,如有秉性纯良且天赋异禀者,不妨一并带入西北。程机虎视眈眈要剪除周兄羽翼,未必能容得下他们。
合同烦请周兄转交项归。
另则,西北或有周兄熟人,周兄如有疑虑可与我联络(具体方式稍后会有人告知)。
祝否极泰来,宏猷大展。
乔宥顿首
周酉抬头,防备意味不减:“信上说西北有熟人,是谁?”
“我不知道信的内容。所以无法解答。”项归顿了顿,“不过,如果将军没写,肯定有没写的道理。”
周酉冷声道:“什么都不说清楚就把我流放到荒无人烟的地方,要是我被杀人灭口怎么办?”
项归周到而客气:“程机和沈浓睡联手尚且不能奈周先生何,我们又何德何能发卖您呢?更不必说您心腹手下都一路随行,便是真有意外也落不到下风。”
“我不想听这些虚的。”周酉摊开信纸,指着第三行道,“他在信里为先前的隐瞒道歉,类似的事我不希望再发生。如果你们再有所保留,恐怕我们的合作无法继续并且永远无法继续。告诉我,这个熟人是谁。”
项归岿然不动。乔宥把信给他时曾说“周酉占不到便宜就算吃亏,永远不会满足于眼前,必要多挖些信息才觉得安心。信里我没说熟人是谁,他铁定要问,你可与他推脱几回合,让他过足瘾了再告知”。
“抱歉,没有将军的指示,我不能泄露机密。”
“这就是他说的诚心相待?”周酉作势要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天底下与程机为敌而又想办军工厂的不止他一个。”
项归急忙阻拦:“先生!”他咬咬牙,“本该您进入西北后再说的,您千万别声张——是很久很久以前您的老熟人,是即便身处敌营也不会伤害您的人。”
周酉心中立刻浮现一个身影:“难道是……”他难以置信,“乔宥怎么会知道!”
他其实已做好出发的准备,来回的拉扯只是在试探,无论得到什么样的结果都不会影响他踏上前往甘肃的路。可是如果会遇到这个人,他踌躇了。
“我不想见他。”周酉心乱如麻,“不好,一点都不好。”
项归道:“将军的意思是,来都来了,见见又没什么坏处。或许只是两条不平行的直线,相交后会渐行渐远。”
周酉额角青筋爆出:“他懂个屁!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又没经历过。他一路顺风,做什么都有人支持他,哪里懂众叛亲离的感觉。”
项归沉默了,良久方道:“行程定在下月,您还有充足的时间考虑。如果您需要任何帮助,可以来这里和老板说。时候不早了,需要我送您回去吗?”
周酉闭闭眼,头痛欲裂:“不用。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外头初夏的太阳暴晒街道,烤得蝉鸣也无声。他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半边身子淋着潮汕九月的暴雨,半边身子沐浴在上海暮春的微风,天气有好有坏,正如见到那个人的心情也五味杂陈。
“嗯。我知道了。放心,他一定会去的。”乔宥右手扶着听筒,左胳膊搁在桌上由医疗人员包扎,那弹片扎得深,稍有动作立刻淌了半胳膊血,“他那些下属怎么样了?”
项归道:“找回了三个心腹,其余人要么归顺程机,要么被清洗了。我们对跟随他的那三个人做了背调,是杭巡班的学员,在校期间成绩中上游,做特务工作时不算出色,但一直安分守己地跟随周酉左右,忠心耿耿。”
“没找不三不四的人就好。”乔宥胳膊已完成包扎,他无声说了句谢谢,护士利落地收拾起器械和绷带药品,静静离开,“后期你多盯着,不干涉正常活动,但也不能让他们无所顾忌,无法无天。”
“明白。”项归顿了顿,看向身旁正大光明偷听他们谈话内容的闻桦,得到授意后硬着头皮问,“师长,您是不是受伤了?”
乔宥无奈:“你们大帅又变着法试探我。隔三差五就要问一次,真以为我会上当。我好着呢,你们别担心。”
闻桦面色不善,指了指左臂。
项归暗道师长你自求多福:“大帅都知道了……今天晚上十点多中弹,伤在左胳膊。”
“谁?”乔宥微怒,“谁打我小报告?左别云还是江北望?纪待还是佟居上?肯定是傅方酬,为了救他,我命都豁出去了,他竟然转头就告发我。等下我找他们团长算账。”
乔宥进入东北后迅速指导纪待和佟居上收拢部队,三人分别驻扎三方,各自统领一个师。佟居上负责六十师,纪待负责六十一师,乔宥负责东北军偷渡来的一个师。为机动应对日军的清剿,他们几次转移,机缘巧合之下撞上傅方酬所在团部。虽然国共尚在内战,但大敌当前不得内讧,乔宥带兵为身陷重围的傅方酬解了围,领他们回到了自己的驻地。他胳膊上的弹片就是在与日军交战过程中被崩进去的。
又开始苦心积虑地瞒着他了。闻桦最后的脉脉温情消失殆尽,气压低得项归不敢说话。
乔宥对电话前的情况一无所知:“小伤,你别告诉大帅叫他担心。”
项归迟迟不作答复,电话音忽强忽弱,乔宥突然觉得不对,项归虽说寡言少语,反应却极敏捷,总能先发制人,一针见血。按说他不该沉默,除非是在……乔宥的肾上腺素飙升,除非是在等待别人的指令。
项归弱且生硬地说:“可您答应过大帅,有任何问题都要和他同步。”
“当然。”乔宥瞬间满头大汗,“我没说要瞒着他。只是战区通讯不稳定,万一我和他说了负伤,后期又联系不上,不能及时告诉他我已痊愈,他会一直为我悬心。左右只是小伤,不危及性命,我想等伤好后再告诉他好消息。”
看来他发现了。在战场上待了几个月就是不一样,反侦察能力提高得过于显著了。闻桦伸手接过话筒,项归很有眼力见地脚底抹油溜走了。
“子述,什么都不说,对得起你的字吗?”闻桦幽幽道,“或者,你想欲擒故纵,吸引我去找你?”
乔宥听见他并无怒意,暗暗松了口气:“我确实日夜盼望你能来。”
“不讲讲吗?胳膊怎么回事?”闻桦翻腕看了眼手表,“九点半我们通完电话,你说你要查哨,然后准备睡觉。你去哪里查的?鬼子阵地?”
乔宥仿佛从井里提水,刚以为这满满一桶要平安着陆,不曾想谈笑间又来了新的一桶,悬在井道中央,上不来下不去。他要如何应答?去查了傅方酬的哨点,惊奇地发现他们周围有很多鬼子在埋伏,于是顺手把鬼子给驱散了?只怕闻桦原本只有三分怒气,听了他的解释要涨到九分了。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我查哨时发现今天特别适合偷袭,月黑风高,于是临时起意,决定抓个幸运儿偷袭一下。你想,我都料不到自己会偷袭,鬼子更不可能知道了。天时地利人和,多好的机会,我还打算得手后明天和你炫耀炫耀呢。”
闻桦轻笑:“你可不是突然起意。是奔着傅方酬去的吧?我还没问你,你们俩是怎么撞到一块儿的?”
在此之前,乔宥从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