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乱糟糟的。
项归和钟故山边由医护人员包扎边数落对方的不是,左别云安慰四个队长中唯一被杀的江北望,阿海反复宣传自己绝地反击的故事,阿楼和阿镜争论到底该谁牺牲,岳厦的组员们围攻他不讲义气,只身入险境,是不是不信任他们。
有人在乱哄哄的氛围里睡了第一个安稳觉,有人一头扎进补给站胡吃海塞,有人上着药还扯开嗓子与其他人闲聊,嬉笑怒骂热闹非凡。
这已不是组建初期彼此抗拒的陌生人们了。
或许是因为乔宥拆散了原有团体,破冰大锅炖,或许是因为他们本就志同道合,只是需要时间重新想起他们都来自东北。
左别云瞧见闻桦乔宥出现在道路尽头,先抬高音量喊:“大帅和师长来了!”
这一百人瞬间停了所有的唇枪舌战,一齐热烈欢呼起来,说不准是庆祝什么,反正是极其兴高采烈。
“好了好了。”乔宥示意大家安静,“这次演习到这里已圆满结束,首先,请大家为全力以赴的自己、肝胆相照的队友鼓掌!”
掌声四起,这一百人每个人都拍出了炮仗般响亮的声音。
乔宥待掌声停,继续道:“其次,关于接下来的安排,照例是明天上午开总结大会,后天及大后天放假。第三,”他看向闻桦。
闻桦无奈道:“在演习开始前,我和你们乔将军作了个约定,谁赢了,可以满足对方一个愿望。结果显而易见,乔将军是最后的赢家,所以……”
起哄声被点燃了引线,又是吹口哨又是欢呼、鼓掌,尤以乔宥方部队为甚。
江北望拽住满面红光的左别云,诧异道:“你们事先知道?”
左别云点头:“当然!不然你以为我们干嘛那么拼命?”
闻桦心想你们都想歪了,那些不靠谱的好戏是完全不可能的。
乔宥接口道:“所以请大家做个见证,明天上午,总结大会后,我会揭晓这个答案。”
沸腾得像是生石灰扔进了热水。
让所有人见证,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不过也无所谓。闻桦笑着牵起乔宥的手,自然而然地把冰凉的指尖递进他手心。
他本来就心甘情愿。
次日总结大会空气中涌动着浮躁的气息,从主持人到发言人再到观众,讨论的都不是演习本身,而是乔宥要提出什么要求。
“你看,非要提前说,现在大家都没心思认真听了。”闻桦埋怨他,“尤其是左别云和项归,还穿了个燕尾礼服。”
“你怎么不说钟故山和江北望几千年穿一次的西装。”乔宥挑出两条领带,“带哪个?”
闻桦靠坐着桌子,对镜系衬衫纽扣:“看你。”
“条纹的好了。”乔宥走到他面前,竖起他衣领为他套领带,“发言稿给你改过了,你再看看。”
闻桦伸手进乔宥西服外套兜里,摸出两张写满的纸,行楷龙飞凤舞,天底下大概只有他一个人能看懂:“掺杂私人情感。根本没怎么分析我的错误。”
“你本来也没犯什么错误。”乔宥放下衣领,细细折好,“只是我太强而已。”
“下面进入本次大会第六项议程……”主持人开始报幕,负责引导的工作人员俯身走近嘉宾席,提醒乔宥与闻桦准备上台。
乔宥先起身走至台侧,在台阶旁候场,闻桦略慢几步,从他的背影察觉到了非比寻常的情况。虽然他身体姿态从容自然,但颈后不合时宜的几滴汗、绷紧的下颚线、耳根烧起的红热、紧紧握拳又骤然松开的手……细微的肢体语言说明他很紧张。
这么重视?闻桦左手探到乔宥颈后,撩开被濡湿的发尾,用帕子把汗擦去了:“别紧张。你说什么愿望我都会满足的。”
乔宥转头看他,微凉的湿发尖从他还未撤走的手指上划过:“任何愿望?”
闻桦点头:“任何愿望。”
“……有请两位。”主持人热情洋溢地向台侧伸手。
乔宥轻推闻桦的腰示意他往上走。
会场里所有的灯同时关闭,聚光灯亮起,一束光穿越三十米抵达舞台,追着两人的身影,直到他们停在中央。
光柱外漆黑寂然,仿佛是静静落雪的无尽荒原,空旷得让他们产生了世界只剩彼此的错觉。
乔宥已经见惯了闻桦穿军装和西服的样子,可此刻实在特殊,光里颗颗尘埃缓慢坠落,和1924年阳光斜穿火车站台的情形别无二致,他享受时空重叠和穿梭的快感,在对视时怦然心动。
“你说任何要求都会满足,但是,”他视线微垂,避开了眼神交汇,“我这个愿望并非强迫你一定要答应,只是想你知道我的态度。”
闻桦怔了怔:“好。”
乔宥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束花,满把的西府海棠和紫薇,花芯里是枚鸽子蛋大的钻戒。
他捧着花,单膝下跪:“闻桦,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1924年11月,他去火车站接闻桦,在少爷向他走来时悄悄打定了一个主意。1935年4月,十一年后,他终于能将之付诸行动。
旷野中钟声长鸣,击碎了所有落寞寂寥,春风拂过枯草,日月轮换,朝霞铺满生机勃勃的大地。
闻桦与乔宥在短短的三秒内相视而泣,北平城口初相遇、护城河边不欢而散、议事厅重逢、巨流河出征、南京城外辞别、戒毒、异国、鬼门关夺魂……二十年,乔宥错失了无数次迈出这一步的机会,到今日,他不愿再蹉跎了。
“愿意。”闻桦眨眨眼,眼前的薄薄水层凝成泪珠坠地,砸在他伸出的手上。他想看清楚乔宥为他戴戒指的模样,可是泪意层层叠叠愈发汹涌,模糊了视线内的一切。
戒指被轻轻推进无名指骨节,严丝合缝。他反握住乔宥的手:“不是因为我答应过要满足你的愿望,而是我本来就愿意。”
乔宥站起身,用手背擦去他的眼泪,旋即用力抱住他。
闻桦还未说什么,只觉一串泪珠滚进他衣领。
乔宥哽咽道:“谢谢你。”
台下压抑许久的欢呼尖叫声终于爆发,左别云搂着项归的脖子哭天喊地,说可算熬出头了,咱师长有名分了,项归红着眼睛,准备找电话给佟居上和纪待报喜。江北望张罗着喝喜酒闹洞房,钟故山提醒他他还在检讨期间不易张扬。
人声鼎沸,闻桦微阖眼,想在迄今为止最快乐幸福的时刻里忘掉所有烦心事,他最爱的人要和他结婚,他们共同培养的特种部队是见证者,人不就活这么几个瞬间吗?他有资格把萦绕在心头的其他念头都扔到九霄云外。
——可是为什么“东北”二字总要冲破束缚爆发出来呢?他听见乔宥的呼吸和抽泣,听见士兵们的喊叫和大笑,还听见了黑土地的日夜悲鸣,听见父老乡亲夹血的嘶喊,故土声泪俱下。
乔宥没有选择抗日,选择了他,他是否也能顺水推舟地默不作声呢?能不能先成婚呢?能不能过三年五载安稳日子再把爱人送进战场呢?
他不是个合格的守土官,热河失陷的罪孽怎么赎都难以赎清,已然是必死的人,再多沦陷半米会有影响吗?
闻桦深深埋在乔宥脖颈,浑身发抖。乔宥的怀抱太过温暖,太过可靠,身后无人、枕侧空空的每一个夜晚闻桦都觉得寒冷孤独。他彳亍独行已经够久,再不想把唯一珍视的宝贝置于危墙之下。
让他真正地做一回赢家。闻桦收紧了环住乔宥脖颈的手,命运的赌局他输得一败涂地,可若乔宥身处局中,他要做一回赢家。
注定是喧嚣的夜晚。
中午大会散后,午餐和晚餐都异常丰盛,不单是例行的假期伙食改善,也是为了庆祝乔宥闻桦正式订婚。
特种兵们难得没进城,只是要了不限量的酒,狂饮如水。活动区域里除组长外所有人都醉得七荤八素,东倒西歪散落在各处。
“差不多就收了,喝得太晚也不好。”乔宥叫来三位队长,“各小组负责人今晚多查寝,看醒酒药有没有喝,有无身体不适,有突发状况及时处理。”
左别云傻呵呵地笑:“我还以为今晚又要通宵了呢。怎么还得睡觉啊?”
乔宥半深呼吸:“你以为还是八九年前?江北望还没帮你把军纪扳回来?”
从前褚惠在时一师出了名的无法无天,通宵的喝酒打牌畅饮高歌也不在话下。乔宥接手后其实已经整改了,到点熄灯不许熬夜,奈何管得不严,底下人反而享受起在被窝里偷喝的禁忌感。直到闻桦出现,和风细雨地快刀斩乱麻,才把潜在的自由散漫苗头踩灭。
然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眼瞧着轮到乔宥当领导,又有人开始怀念往昔岁月。
江北望叹了口气,伸胳膊把他架走了:“咱队里没有酒后失言这一说,别借着酒劲胡说八道。睡觉有什么不好的,你不是每天早上训练都嚷嚷着没睡够吗?”
“那怎么能一样?白天是白天,晚上是晚上……”
左别云神经受了酒精的刺激,分外活跃,有理有据地与江北望论述起不同时间睡眠的不同意义。
两人渐渐走远。
夜风化去了乔宥轻松愉悦的神色,半阴影里他眉目冷峻,严肃凝重:“项归还在电讯室?”
和纪待的连线从中午打到晚上,一直不通,找佟居上也是同样的情况,乔宥疑心他们出了意外,让项归持续蹲守,不停地尝试联络。
“还在。”钟故山也眉头微锁,因心中有重石高悬而隐隐不安,“中途短暂接进了地区总部,但信号奇差,没说几句就挂了。听得只言片语,大意是部队在转移。”
“我去看看。”乔宥顿了顿,又道,“若大帅问起,先不要和他提。事情尚未查清楚,他知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他头疼地摁摁太阳穴,“平常没一日是安生的,好不容易今儿哄出点笑模样,半天也留不住。”
钟故山老老实实地点头,他是个本分的下属,从不泄露领导的任何秘密。乔宥吩咐的事他会在闻桦面前藏得滴水不漏,就如同他从未对乔宥提及过闻桦购入了四架飞机一样。
电讯室里,项归紧握电话筒,凝重低声:“我知道了。马上报告给师长。不,没什么事,不定时的抽查联络而已。有消息给我们来电话。好。祝平安。”
他挂了电话,浑身仿佛被卸了力气,软绵绵地站不住脚,耳旁有好多噪音,如苍蝇般嗡嗡作响。
乔宥推门而入:“联系上了吗?”
“联系上了。”项归点头,嘴里苦涩似含沙砾,“日军集结优势兵力对我们进行扫荡,部队被冲散了,三分之二不知所踪。余者损失惨重,仅纪待部就有近一百人牺牲……”
仿若一盆冷水迎头泼下,浇灭了乔宥身上仅存不多的侥幸奢望。他静默半分钟,哑声道:“尽快核对名单,从我账上拿钱发放抚恤金,再购置枪械弹药和各种急需物资,送进他们的驻地。钱……”他又犯了难,自己刚买了钻戒手头紧得要死,何析毫那里经营遇到了些问题,资金肯定周转不开,从哪去做无米之炊呢?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乔宥无奈地自嘲:“看来没有工作还是不行,从前至少有人发薪水,眼下是真找不出任何经济来源。”
项归抬起目光盯他,几度张口欲说什么。可当他想起今日是乔宥求婚成功的日子,又不愿把这件事搬上台面——纪待和佟居上最需要的不是钱,不是物资,是乔宥这个人。他们或许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但是连遭打击、军心不定的时候,还是需要乔宥与他们并肩作战。
乔宥如何不懂这个道理,但是事情悬而未决必定有其为难之处,他若能奔赴战场早就动身了,何苦蹉跎至今日,不过是在拖延时间中焦急地等待转机。
谁都无能为力,还是别拿出来惹大家烦心了。项归闭嘴,任由盘旋已久的念头悠悠下沉,被海底巨厚的沉积物掩盖。
“先购置医药物资,抚恤金挑家中有急需的先发。一点一点来,后面的钱我再想办法。”乔宥打定主意,转身往外走,“不用主动和左别云他们说,但他们问起也不必瞒着。训练恢复后我们要以此次战役为例进行分析,研究日本人的攻防思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拉开门,话音戛然而止。
门外走廊漆黑,闻桦立于寂静中,面色苍白,不知听了多久。
乔宥大脑短暂宕机,十五分钟前,他选择暂时不告诉闻桦,十五分钟后的现在,上天剥夺了他的选择权。
他本想蜻蜓点水地瞄一下闻桦的眼睛,随后心虚地逃开,然而闻桦目中有如强磁铁,吸住了他,他动弹不得。
他没在私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