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嗻!”
文德馨没犹豫地就地打了个千,转眼站到绮罗身侧,伸出了手:“绮福晋,请。”
绮罗木头似地呆看着文德馨,不知所措。我不得不出声提点:“还不谢恩?”
“奴婢谢太子恩典。”
绮罗闻声谢恩,站起身依旧一脸茫然。
唉,没了脂粉的遮盖,绮罗将蠢字完全地大写在脸上。
我不得不再次瞪她:“搭着吧!”
这么明显的事都看不明白,还能指望她明白什么?
“哦!”绮罗恍然大悟,伸手扶住了文德馨。
……
文德馨能自几万宫人中脱颖而出,服侍太子,手底功夫自然不一般。
有他提携,绮罗瞬间就跟上了仪仗的趟——不止不再踩我脚了,连帕子都挥起来了,仪态万千地,瞧着比太子妃都气派。
绮罗自己也感觉到了,两只杏眼悄悄打量文德馨。可这内家功夫是眼睛能瞧出来的吗?绮罗自然什么都瞧不出来。
瞧不出来就琢磨,未等走出巷子,绮罗的神就不知跑哪儿去了。
俗话说“宰相门口七品官”。文德馨伺候太子,人前原有些体面——即便尊贵如太子妃都尊一声“文总管”,一般宫人就别提了。
今儿太子使文德馨服侍绮罗,绮罗不说塞钱送物了,总归该客气几句,道句“有劳”。
许是没想到绮罗如此不近人情,一个招呼都不打不说,还真跟主子似的拿他当奴才使,没走几步发现他确是有能耐后,竟撒手不管,连路都不看了,全靠他带,文德馨望绮罗一会儿,忽然就笑了,笑的还很和气。
宫里就是这样,没人把凶恶露在外头,尤其是文德馨这个等级,全是笑面虎,杀人不用刀。
我看一眼高无庸,示意他回头给文德馨送二百两银子……
绮罗一贯心无旁骛,专心走神,就注意不到路边百姓的追踪围观了。
皇阿玛明黄龙袍,太子杏黄龙袍、绮罗淡金茱萸绣袍都是抢眼亮色,我石青蟒袍走在太子跟绮罗之间,就跟个普通官员似的,完全为人所忽略——一般百姓在跪拜过皇阿玛、太子后抬起头来一眼看到的都是绮罗,然后就是啊地一声,眼珠子卯牢绮罗,脖子似被鬼拽着了似的,越伸越长,比鸭子都长!
若不是有侍卫兵丁管着,我怀疑这些人能打地上爬起来,追着绮罗跑!
可以想象仪仗过后,少不了悠悠众口,芸芸议论——绮罗连同她生母的出身、过往都会为人翻出来,甚嚣尘上。
绮罗是我的福晋,我一点都不想绮罗为人品头论足——绮罗清清白白一个人,家常跟着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为什么要跟秦淮妓子一样抛头露面,给人当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很愤懑,甚至于埋怨皇阿玛放着千万朝臣士绅不用,干什么非得拿绮罗一个妇人来展示“宽仁”?有想过我这个儿子的境遇吗?
……
有文德馨这个内家高手在,绮罗走到莫愁湖除了脸颊泛出一点桃花色外,气都不带喘的,眨着两只杏眼,东看西看,一脸新奇。
我颇觉无力。绮罗是个傻的,什么都不知道,今晚的莫愁湖于她是龙潭虎穴,偏我还不能提点她——皇阿玛是君父,我这个当儿子的,得为亲者讳,尊者隐。
更别说众目睽睽,皇阿玛就在旁边,太子,唉,太子一贯要强,绮罗绝色,阴差阳错归了我,太子不忿就会捻我的错,给我使绊子!
……
这莫愁湖去岁我跟皇阿玛坐船游过,湖边的这座高楼倒是第一回来。
“皇上,”曹寅上前来讲述:“湖上这座高楼,乃是明太祖朱元璋所建,只是后来明太祖和中山王徐达在楼上弈棋,输了棋局,便就把这座楼连同这莫愁湖都送给了徐达,并将此楼题名为‘胜棋楼’。”
朱元璋和徐达都作古几百年了,其间朝代更迭,前明已灭,我大清龙兴,这莫愁湖还有这胜棋楼都已归属我大清,现登楼的人是皇阿玛、太子、我、胤祥和揆叙等一众御前,但提到这胜棋楼,还是脱不开朱元璋、徐达。
或许这就是英雄的意义吧!在后人一次又一次地怀古中永垂不朽!
文成武德,第五美人,绮罗一个妇人尚知道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爷一个汉子,何能碌碌一世?
……
踏上胜棋楼,推开窗户,正对莫愁湖两岸灼灼桃花,剪剪杨柳,以及桃花杨柳下列列对对歌舞《踏歌》的妙龄女郎。
女郎们都仿绮罗那日舞踏歌的打扮,盘着汉髻,不过首饰华丽多了,衣裳的绸缎也好,夕阳下似下凡的仙女一样全身都闪着光。
领舞的正是曹寅长女曹頞。
有些意外,但不多。
去岁太子既指令曹寅在江南遍寻《踏歌》舞班,这回南巡曹寅肯定要做安排。
就是曹寅不是绮罗,再安排也不敢指鹿为马,随便寻个舞班敷衍皇阿玛、太子说就是绮罗当初看到的那个,且还得替绮罗给包圆了,以免得罪了我和宜妃一系。
似今儿曹寅安排曹頞和江南道的官眷们跳《踏歌》就很好,一不欺君,二不得罪我和宜妃一系,三还能给皇阿玛太子举荐曹頞和同僚女儿,可算面面俱到。
曹寅用心良苦,就是,我扫一眼身侧睁大杏眼,一脸惊讶的绮罗,无声叹息:“人算不如天算”,曹寅应该也没想招来绮罗这个正主,抢曹頞风头。
绮罗撒谎太多,心又大,看现在这副表情怕是早忘了《踏歌》这回事了。回头皇阿玛问起,天知道绮罗又会扯什么谎。
绮罗这顾头不顾尾的脾气,我真是怕了!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楼下皇伯父裕亲王福全领着一众地方乡绅给皇阿玛磕头。
绮罗立刻丢下湖边舞蹈转向楼下,看到是福全,露出哦,是他啊的恍然表情。
老八跟福全亲近,绮罗自然是见过福全的,甚至可能跟着她家太太去裕亲王府拜过寿。
现今回想,先绮罗在家,跟着她家太太,交际挺多的,认识了许多人。绮罗看着不说话,其实该是乐意的吧,不然不能有现在这番见识。
自打进我府后,绮罗除了进了几回宫,真就是一户人家都没走过。
……
“皇兄免礼!”皇阿玛手探出窗去虚扶起福全。
绮罗杏眼转向我,又转向十三弟,再转回福全,来来回回,转得跟拨浪鼓似的,没个完。
胤祥扬眉问我怎么回事,我报以摇头。我要是能猜中绮罗心事,就不发愁约束不了她了。我现唯一能确定地就是绮罗看到踏歌舞蹈,都没想起她为踏歌跟皇阿玛撒的谎,想到皇阿玛问起时得给交待。
绮罗的动作实在太大,皇阿玛忍无可忍,回头问绮罗:“绮罗,你瞧曹寅安排的这场歌舞较比你先前看来的歌舞如何啊?”
我不忍直视地合了合眼。绮罗终是逼出皇阿玛的火来了。
皇阿玛登基四十年,不是没有被人欺哄时候,但似绮罗这么健忘,将自己曾犯过的欺君大罪全盘忘掉,没事人似地在皇阿玛御驾前继续瞎蹦跶的,真没有。
“好!皇上圣明,奴婢——”
皇阿玛但听了一个开头就不耐烦地转过脸去,绮罗讪讪住口。
“绮礼,”皇阿玛改问绮礼:“听说你是绮罗的先生。嗯,书、画你都教得不错,只一样,这一开口便露怯的毛病,怎没与她改了?”
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绮礼是绮罗的哥哥,又是绮罗的先生,可当一句“长兄如父”。如此师父一体,绮礼便该对绮罗的教养负全责。
女子四行“德言容工”,并没有书画两样。
皇阿玛当众给绮罗一个没脸后,问绮礼教导绮罗为什么重书画,轻妇言,舍本逐末,就不是一般君臣闲话,而是质疑追责了。
绮礼恭敬回禀:“皇上缪赞,奴才惶恐。奴才妹子在家时便养居深院,少与人往,所以行事话语难脱天真。”
《礼》云: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意思就是女孩儿十岁以后就不出门了,在家听教诲学女事。所以汉人家都单造绣楼给女儿居住,不见外客,以示贞静。
我满人女孩儿骑马射箭,田野逐猎,原不讲究这些。
绮礼顺着皇阿玛的口气将绮罗的开口怯归结为打小跟汉人一样“养居深院,少见外客”,是“天然童真”——绮礼不仅睁眼说瞎话,一言蔽之早前绮罗各府吃席,宗室对绮罗“兔子嘴”的非议,还将他替绮罗隐藏外貌的欺君大罪洗成教养绮罗“不见外客,外貌不为人知”的女德典范,可谓“空手套白狼”,浑水摸鱼!
皇阿玛推行“满汉一家”。绮礼的话堪能佐证我满洲女儿教养也遵“圣人教诲”,注重女德。当着江南地方士绅,皇阿玛不好细究绮礼言辞不实之处,惟有捻须点头以示赞同。
我暗舒一口气。
先皇阿玛就以宫妆家常有别,安抚绮罗,现这个头一点即是连绮礼也都赦了——这困扰了我两年的心病可算解了!
作为皇阿玛的心腹,曹寅一贯从容,忽然看到他变脸,我不免意外:绮礼和皇阿玛相谈甚欢,碍着曹寅什么事?
顺着曹寅眼光,看到对面树下尤在舞蹈歌唱的曹頞……
“相亲相恋,浴月弄影……”
听到歌声,我方想到:曹寅使女儿御前献艺虽说是我满洲常情,但《踏歌》的歌词是绮罗去岁南巡后编的,即她已经皇阿玛谕旨指为我庶福晋之后,宫宴助兴,歌舞无碍。曹頞云英未嫁,“发乎情”当经媒妁之言,“止乎礼”当通三媒六聘,当众歌唱“相亲相恋”,未免太过奔放——《礼》云: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曹寅费这么大力跟皇阿玛、太子推举曹頞,肯定是不甘为妾,奔着太子侧福晋去的。
皇阿玛重礼,东宫现有的几个侧福晋无不是名门高族,比如第一侧福晋李佳氏祖上为赵郡李氏,后某世居长白山,成为长白李氏,家族堂号为静观。
如此即便将来曹寅心想事成,曹頞如愿以偿,进宫后今儿这一遭也少不了为人所诟病。
东宫那一摊人事,比我后院复杂多了!
曹寅今儿可有些急功近利!
就是绮礼,我审视绮礼:对着曹頞的歌舞回皇阿玛他教养绮罗“养居深院,少与人往”就只是为了给他自己脱罪,没有恼曹寅领皇阿玛闯他书房,累绮罗暴露,借题发挥,报复曹寅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