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疼。”朗宣站在卫生间镜子前处理伤处,“你妈下手真重。”
锁骨上的咬伤回来前已经去诊所处理过,此刻她将睡衣领扣解开,对着镜子看了半晌,纱布周遭的皮肤还能隐约看见药水的印渍。
朗宣:“还好是冬天,有衣服挡着,天气冷也不易发炎。”
『你的眼睛似乎和我的不太一样。』
朗老师借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突如其来道。
闻言,朗宣凑近镜子,仔细观察,“哪里不一样?这分明是你的眼睛。”
朗老师摇了摇头,『说不上来,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像在哪里见过。』
“你自己都不熟悉自己,这可能么?”朗宣关掉灯往外走,回想下午的事,转而问,“真就不管你妈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俩是相似的。”
不及朗老师应声,朗宣又道:“下午折返回去那会是怎么回事?”
『不太清楚,大约是被吓着了。』
彼时单青朝她扔了把水果刀过来,旋转几圈刀尖最终对着她,电光火石间,她朝旁边避让后,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下一秒再反应过来就是单青咬她的时候。
朗宣思考着这个可能性,最终确认,想来确实如此,被刀子吓到,状态一时不稳,朗老师便出来了。
“还好我反应快,不然你的身体又得多一道刀伤。”
『谢谢你。』
朗宣淡淡“嗯”了一声,“你难过吗?”
她指的是下午朗老师对单青说的那些话,与单青彼此放过。
这是她自下午离开单青家后就想问的问题,一直没找到机会,现下得空才小心开口询问。
『不难过,若是放在十多岁时我想我是难过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仅存的对于“母亲是爱我的”这个命题所抱有的希冀早就消耗殆尽。
这个过程漫长又钻心剜骨,再彼此折磨下去无疑是消磨时光和精力,不值当。』
若仔细听来,便可听出她嗓音中的苦涩。
“你倒是比我看得开。”
朗老师轻笑了声,『那不是我的母亲么,你有什么看不开的。』
朗宣沉下心来,默不作声,她想起了一个人。良久,她才回答:“正如此,你是朗老师,而我不是啊。”
『那你是谁?』
“告诉你会失望么?”
“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
『……不会。』朗老师沉吟了会,调侃,『你说这话的语气极像易笙笙同学。』
朗宣没想到她会如此形容,愣了下,“是吗?不太像吧。”
她一个三十多岁快四十岁的中年女性哪里会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朗老师没再接话,朗宣等了十多分钟都没见她说话,便关了灯躺下。
沉重的棉被压在锁骨上,钻心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迫不得已将被子往下拉了拉。
-
整个晚上都不得好眠,隔天起床朗宣发现嗓子哑了,与人说话需费不少力。
晚上开班会时她已经不能完整地说出一个句子,便让班长代她讲。
途中,朗宣回了趟办公室,本想坐着偷会懒,方坐下便有学生喊“报告”。
听声音像是她班的学生,朗宣回头,便看见易笙笙站在门口。
“怎么了?”朗宣艰难开口。
易笙笙伸出缩在衣袖里的手,掌心捏着一板金嗓子,“朗老师,这个给你。”
朗宣低头看了眼,接过她的好意,“谢谢易同学。”
易笙笙摇了摇头,转身便回去了。
朗宣垂眸看着手中的药,失神说:“你的学生关心你了。”
朗老师自然也知道易笙笙过来送药,她乐见其成,比朗宣想象的还要高兴。
『实在太好了。』
“是的。”
“实在太好了。”朗宣说。
-
“还是不能来吗?”朗宣盯着眼前站立的女孩,缓缓开口问。
易笙笙点头,“抱歉老师,我爸他……来不了。”
声线一如往常,怯懦的。但若仔细听下来,怯懦中又长出了些许底气。
朗宣没再说话,她没有问原因,也没问易笙笙如何想,她只摆摆手让她回教室,“老师知道了,回去吧。”
易笙笙走后,她打开抽屉,拿出一个记录簿,翻到一页停下来,只扫了一眼,她便拿起手机熟稔地播了串号码。
朗宣微微走神,她清晰听见耳边铃声“嘟”了五声,那边的人接通。
“哪位?”
“易笙笙的家长吗?”朗宣吸了口气,轻缓呼出,“我是她的班主任,朗宣。”
…
六月初,萍宁中学按照惯例召开学生家长会,时间定在上旬的周一。
周五放假前朗宣开完会特地告知班上所有同学,这一次请每一位同学务必将家长请到学校,参加本次家长会。
交代完放假事宜,朗宣便把时间交给学生,让他们自行安排接下来的半节课时间,自己回到了办公室。
易笙笙到办公室是五分钟后的事,她问朗宣家长必须到场吗。
朗宣自我介绍完,那边陷入了沉默,良久,她才听到苍老的嗓音,通过手机听筒传来:
“朗老师你好。”
“身体好些了吗?”朗宣问。
易老幺这次答得很快:“好了好了,多谢老师关心。是笙笙……在学校让朗老师操心了吗?”
朗宣笑笑:“没有,笙笙很让人省心,学习很不错,性格也比以前开朗不少。”
“那……”
“是这样,”朗宣说,“下周一学校有个家长会,主要是通过这样的形式实现家校结合,更好地辅导孩子学习,您看您能来参加吗?”
易老幺犹豫了会,“……我走不开,能让笙笙的小姑来一趟吗,她年轻,形象也好……”
朗宣手上原拿着支笔,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听见这话她突然停下动作,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这样啊……”她弯腰捡起笔,重新插回笔筒,“可以的,那打扰您了。”
“没有,让您替孩子操心了,谢谢老师。”
电话挂断,朗宣依旧维持着方才接电话的姿势,直到朗老师提醒,她后知后觉地把手机放在桌上。
『怎么了?』
朗宣抹了把脸,“没,突然觉得我的选择好像是错的。”
『打电话让易笙笙父亲来开家长会?』
朗宣沉默。
『不会,这没有问题。』朗老师说,『我也这样做过,她爸总没有空到学校,后来我就放弃了。』
『以前我会觉得他没有把孩子当回事,但今天听你跟他通完电话后,我就明白了。』
『易笙笙的爸爸似乎是在中年时期生下的她,家里又一直不宽裕,不来是怕自己给笙笙丢脸吧。』
『青春期的小孩的确要敏感不少,他怕她在学校抬不起头。』
“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不是吗?”朗宣说。
『不,不是的。』朗老师不赞同她这种无关痛痒的口吻,『我们不是易笙笙,这样说有失偏颇,至少对于十六七岁的她来说,是有一点必要的。』
“好吧。”
这个话题到此结束,朗老师不打算对此展开深入谈论,她只是一个老师,只需做好育人工作即可,对学生的私事加诸过多的主观意识实在不是正确之举。
周一的家长会很顺利,朗宣在会上看到了易笙笙的小姑,的确年轻,她的身上有种读书人的气质。
会后,小姑主动找到朗宣,问起易笙笙学习上哦事。
“学习上的事不用担心,笙笙是个很不错的孩子。”朗宣客观评价。
小姑眯眼笑了笑,“笙笙性子孤僻,小时候没少被学校的孩子挤兑,回了家也总不爱提起学校的事……不过昨天听她爸说,笙笙现在比以前好不少,他也开心,都是您的功劳。”
“哪里。”朗宣摆手,“班上同学都很友善,要说功劳的话,其实是孩子们的功劳,同龄人的话总要更多一些。”
“实不相瞒,朗老师,”小姑叹了口气,“我虽说是笙笙的小姑,但从小养在别人家,隔得不远不近,小时候基本没有见过我那几个哥哥,成年后才慢慢地与他们有来往。”
朗宣凝神细听。
“我三哥过得不容易,连着小一辈的孩子也不容易,以前我挺担心笙笙的,说不上来为什么,半大的小孩活得竟比我们这些大人都累,都要小心翼翼。”
朗宣:“笙笙性格敏感,从小遭受的恶意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她小心翼翼也是出于对自己的一种保护吧。”
“会慢慢变好的。”朗宣安慰。
小姑点点头。
临走前小姑对朗宣说:“感谢老师对笙笙的照顾,改天一定登门感谢您。”
这是易老幺的原话,他让小姑代为转告。
朗宣笑笑,说:“关照每个学生是班主任的分内之责,家长理解已经是对我们工作莫大的支持,登门道谢就不麻烦了。”
『你对待学生家长游刃有余,以前做过老师么?』
晚上回到家,一整天没有说话的朗老师忍不住问。白天家长会结束后,不少学生家长来到办公室找朗宣,询问自己孩子在学校的表现,朗宣一一解答,没有丝毫怯场底气不足,仿佛有过很多相关职业经验。
“没有。”朗宣洗完澡出来边擦头发边说,“看多了就会了。”
『原来是这样吗?』
朗宣吹干头发,坐在书桌前翻开日记本,她没着急动笔,而是翻看之前的记录。
「4月22日
一切顺利。」
为什么只记录了短短四个字,那天发生过什么来着?朗宣细细回忆——
“最近易笙笙在物理学习上的积极性相当高,”物理老师闲下无事在办公室与朗宣闲聊,端起保温杯喝了口水,“这劲头很好。”
朗宣正写教案,闻言放笔,“易笙笙她最近确实比之前积极。”
易笙笙上课时多数时候沉默寡言,无论老师讲了什么,讲得如何,她照单全收,也不大爱和同学们交流。
近段时间倒是一改常态,相较于之前的沉默寡言,如今在课上愿意提问,课下主动到办公室问题。
物理老师是个尤其偏好表扬学生的人,学生如此大的进步他很难憋在心里不说出来。
其实朗宣也有同感。
与同学关系一般的人如今似乎也有了几个能够说笑打闹的朋友。
她不止一次看到易笙笙课下与周围同学围在一块聊起遇到的新鲜事,尽管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倾听者。
这很好。
朗宣想。
『怎么了吗?』朗老师见她停顿,好奇问。
朗宣摇头,“没事,有点……欣慰。”
朗老师不置可否,默认了她的说法,『只是……』
“什么?”朗宣提笔写字。
等待片刻仍无人说话,朗宣重复问了一遍,朗老师说,『没,大概是我想多了。』
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你似乎从没告诉过我你从哪儿来,是吗?』
朗宣的笔一顿,瞬顷继续写,“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你只需回答我‘是’或‘不是’。』
“嗯。”
『可以告诉我吗?』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