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宁镇这些年变化很大,马路换成了沥青路,终于不再下雨就泥泞不堪,走一步一个泥点子沾上裤脚;
老年活动广场扩建了,添了不少设施;河道也清理过,新增了河滩;从前的菜市场挪了地方,原先的位置用来建了新超市。
朗老师应该去过。
朗宣花了小半天时间把萍宁逛了一遍,然后才往学校去。
据朗老师的教学日记,萍宁中学周日晚上是有课的,通常是班主任就未来一周规划和对上一周的总结开展的班会。
下午两三点,已经有不少学生赶往学校,朗宣进入学校,根据脑海不时出现的片段找到了她的办公室。
走廊尽头便是教师办公室,另一头则是她所带的班级,高二(三)班。
她来得尚早,办公室空无一人,朗宣轻松找到自己的工位,按照记忆里的那样,将手上的包放进脚边的柜子里。
接着她找到朗老师写到一半的教案。
朗老师有个习惯,会在每周日将接下来一周要讲的内容全部写完,内容少时会将下一周的教学计划写一部分。
摆在朗宣面前写了一半的教案就是朗老师之前写的。
她看着剩下没写的部分犯了难,总在关键时刻闪过的片段这个时候却没有了,朗宣只好翻到前面照着模仿。
下午五六点左右,办公室外的嘈杂声逐渐隐去,朗宣正将教案写完,就听见敲门声。
“报告——”
朗宣回头,一时不知作何反应,那学生抱着一大摞作业走了进来,朝她道:“朗老师,这是数学作业。”
“好,放这里吧。”朗宣拍拍自己办公桌上的空处,“怎么其它作业没见课代表收来办公室?”
数学课代表顿了一下,掩去心虚的神色,不卑不亢道:“哦,正收呢,只是我比较快。”
不等朗宣说话,课代表挥挥手,“老师我先走了。”
朗宣不用猜也知道教室里此刻正在进行着何种场面,但她并不打算执着于这个。
她的目光落在最上面一本数学练习册上,字迹娟秀,三个字的名字端正书写在书封上。
易笙笙。
记忆里每次她的作业似乎都在最上方,朗宣靠上椅背,将最上方的那本练习册抽下来,一页一页地翻开。
正确率很高,做题痕迹工整写在每道题空白处,有时还能看见红笔痕迹,修正她的做题思路。
不难看出易笙笙是个学习好的孩子以及朗老师对她的看重。
朗宣将练习册放回,起身走出办公室,与正来办公室的同事迎面撞上,那人诧异:“开会还有会儿呢吧,朗老师你现在就去啊?”
“没呢,去教室看看学生。”
眼前的老师姓刘,一班的班主任,任教英语。
刘老师:“好嘞。”
走廊两端相距有段距离,每往前一步她就忐忑一分,即便如此,她的脚步却不曾停顿过。
朗宣从教室门口进去,喧闹的班级霎时安静下来,站在前排催收作业的课代表相邻站着,见她来相互提醒了声。
她略过他们,在门口看了半晌,视线扫过角落,终于寻到了那张没有多大变化的脸。
易笙笙正低头看书,察觉到视线抬起头,与朗宣对上。
几乎是一瞬间的,朗宣看见她略显慌乱地低下了头。
朗宣很难形容自己是何心情,易笙笙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那双眼睛里永远含着怯懦,很多年都没有变化。
易笙笙缩在角落,没有人是她的同桌,朗宣从碎片里得知是她主动要求自己一个人坐的,朗老师曾追问过原因,她却不愿说。
朗宣深深看了眼低头看书的易笙笙,转身离开了教室,她身形可见的暗淡了几分。
如今是2034年10月22日,易笙笙应该已经过了16岁生日。
十六岁,朗宣默念,原来这个时候她才十六岁。
—
朗宣在努力适应着朗老师的角色,好在涉及到数学时朗老师的记忆起了很大作用。
课余时间她批改完学生作业便坐在工位上发呆。
一班班主任刘老师空闲间抬头,笑道:“朗老师最近似乎很疲惫。”
朗宣一愣,“没有,只是有些事想不通。”
“想不通就放一边别想了,时机到了自然会想通,来,吃颗糖。”刘老师丢给她一颗薄荷糖。
朗宣接过,拆开包装将薄荷糖咬进嘴里,独属于薄荷糖的清凉在口腔漫开,她揉了揉包装纸扔进垃圾桶。
办公室门这时被敲响,办公室的老师俱朝门口看去,朗宣也看了过去,是易笙笙。
其他老师在看见是谁后,都不动声色重新投入到自己手上的工作,朗宣对面的刘老师则是看了她一眼,也沉默了。
“进。易同学有什么事吗?”朗宣忽略掉异样,含笑问。
易笙笙收起敲门的手,两手交叠,抿了抿唇朝朗宣走来,“老师,晚上我想请假。”
“可以告诉老师是什么原因吗?”
“……不太舒服。”
应该不是。
朗宣想,但她没有揭穿易笙笙的谎言,而是从抽屉拿出假条,签上字递给她,“回去好好休息。”
“谢谢老师。”
“不客气。”
易笙笙手里捏着假条转身离开,朗宣轻皱眉头,思考一些可能性。
“朗老师,”刘老师唤回她的思绪,搬近座椅凑近,“你们班这同学挺可惜的。”
“可惜什么?”
刘老师一下就被问住,是啊,可惜什么,仅仅因为家庭情况不好就武断她不会有更好的人生么。
她摆了摆手,“没没,我脑子一时没转过弯,胡说八道呢。”
朗宣不与她计较,起身往办公室外走,刘老师叫住她,“去哪啊,你别把我话放心上。”
“不会,我去教室看看。”
朗宣去到教室时易笙笙已经离开,她索性在走廊独自待着,从楼上看下去,一抹孤独的身影在薄暮里渐行渐远。
十月底,天气渐凉,易笙笙衣着却一如既往单薄,朗宣不禁想起了那个冬夜。
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变好。
教学楼灯火通明,她突然觉得照不亮了。
…
“好,以上就是这次班会内容,最后再强调一下,周五晚上放假人多,路上注意安全,住宿生晚上回不了的,明早再回,安全第一。剩下时间自习。”朗宣合上听课记录本放至一旁,转而拿出朗老师以前写过的教案研究。
朗老师的字体是典型的数学老师字体,相比之下,除了书写习惯外,朗宣与其有异曲同工。
翻看中途抬头扫了眼教室,朗宣视线却停留在角落里空着的桌上。
最近易笙笙总找她请假,问起原因也不大愿意告诉她,出于安全考虑,她会盘算着时间给易笙笙父亲打电话,问他孩子有没有安全到家。
好在每次电话过去都能听见易笙笙到家的消息。
她看着那张桌子,桌面空落落的,如同易笙笙这个人,干净、整洁但也免不了贫瘠。
朗宣想不出为何用“贫瘠”这个词来形容她,不是思想贫瘠,是精神。
她了解易笙笙,超乎想象的了解。
哈。
她觉得好笑,她连自己都不了解,却认为了解易笙笙。
朗宣将教案留在讲台,起身走了下去,在过道来回转悠一圈,停在空座位的前方,易笙笙地理位置上的同学。
她弯身拍了拍那位同学,轻声问:“易笙笙同学有说晚上为什么回家吗?”
同学闻言,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转瞬即逝,“老师您应该是最清楚的人。”
朗宣一怔,不明白这个“最清楚”的含义几何。
未等她说话,同学又道:“抱歉老师,我方才的话没有不尊敬您的意思,只是您过往对易同学很关注,她若是有什么事选择倾诉的对象相较于我们这些同学来说,她更愿意选择您。”
说完,同学便埋头看书,不再多说。
“谢谢管同学。”
朗宣直起身,慢步走向讲台。
不知是被哪几个字触动,管同学翻页的手凝滞片刻,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翻页的动作。
易笙笙更愿意向朗老师倾诉,是这样吗?
她向朗宣请假时,并未表现出任何亲近的意味,管同学为何会如此说?
教学日记朗宣只挑挑拣拣看了一部分,管同学的话让她对朗老师与易笙笙的关系无比好奇。
教学日记……
朗宣当即决定晚上回去仔细翻看这本记录了朗老师从教以来许多事的日记,说不定有意外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