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宁镇的腊冬,静谧无雪。
“铃铃——”
便利店门口的门铃在今晚第二次响起,邝星从收银台后站起,塑胶凳子与地面摩擦出声,“欢迎——”
光临。
是店长。
邝星将后两个字咽回去,转而沉默看向他身后的一老一小。
“我记得没教过你们看见店长进门就可以不说‘欢迎光临’了哦。”店长朝他身后的小女孩招了招手,“来,笙笙。”
小女孩眼神警惕,朝牵着她的男人身后躲了一躲,并没有搭理他。
店长似乎早已习惯这个叫“笙笙”的女孩子这种怯懦怕人的动作,他扭头对邝星道:“这是笙笙,旁边这位是她爸爸,易老幺,今晚进货他过来帮忙,把笙笙放店里,你注意照看一会儿。”
易老幺不苟言笑,沟壑纵横的一张脸饱经风霜,满头发只零星的有点乌色。
在店长向邝星介绍时,他浑浊的眼眸动了动,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便又重新收回视线。
邝星没有打量人的习惯,尽管这对看起来年龄差距巨大的父女就这么站在她眼前,她也觉得并没有不妥之处。
老来得子嘛,她想。
听完店长的话,邝星冷淡地点头,“好。”
见她答允,易老幺脸上堆起违和的笑容,“谢谢你。”
“不用。”
店长与易老幺出了便利店,临走前将笙笙放在了收银台对面的一张小凳子上。
邝星搓了搓手重新坐下,她小心靠在身后的柜子上,仰头看向对面墙上的电视机。
电视机年久失修,画面总时不时中断出现雪花片段,邝星有一个治它的好法子。
在笙笙的注视下,邝星从收银台后走出,搬起笙笙面前的另外一张凳子放在电视机下方,单脚一抬,踩上塑胶凳子,身高与电视齐平,她抬起右手重重地拍了几下电视上方。
“啪啪。”画面回转,邝星收回手从凳子上跳下,不带任何情绪地瞥了眼凳子上那团小小的身影。
方才她拍电视时,余光察觉到笙笙缩了下肩膀。
邝星回到收银台后,正欲坐下,就见对面坐着的小女孩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撞上邝星的视线时又飞快收了回去。
她轻皱眉头,视线扫过笙笙那脏兮兮的小脸和没穿袜子的小脚。
裤子明显短了一截,裸露在空气中的脚腕瞧不出本身的颜色。
邝星:“……”
她扭头看了眼自己搭在一旁的小毯,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没作出任何举动。
电视里的广告给沉寂的冬日夜晚平添了一许生动,僵坐了一个多点的邝星抻了抻手,她抬眼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九点三十四,秒针正巧在数字十一和十二中间,再过几秒,时间就会从九点三十四滑到九点三十五。
邝星百无聊赖地想着,失神间看见了笙笙浅含笑意的眼,落在她脸上,竟然没了刚才的胆怯。
“铃铃——”
门铃第三次响起,笙笙与邝星同时看向门关,进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男生。
模样倒是不错,就是穿着打扮张扬了些。
酒红色的头发,一指粗的银链子挂在单薄的脖子上,也不嫌冷着硌人。
大冬天的不穿棉袄穿皮衣,里里外外拢共穿了两件,裤子是没有遮住脚踝的,一双脚腕冻得乌青。
赶时髦的年轻人。
邝星狠狠眨了下眼,起身道:“欢迎光临。”
男生双手插兜,“来包烟,红塔山。”
邝星低头从玻璃柜里找出他要的烟,放上台面,言简意赅:“八块五,谢谢。”
男生从裤兜里伸出手,攥出一张揉成皱巴巴一团的面额二十的纸币,他将纸币拨开,展平,双手递给邝星。
等她接过,他才继续道:“小孩喝的奶再拿一个。”
邝星没听清,“什么?”
男生抠了抠后脑勺,伸手一指她身后,“就那个,哇哈哈AD钙奶,拿一排,和烟钱一起付。”
邝星下意识想到坐在凳子上的笙笙,她看了看男生身后趴在小桌子上打盹的小女孩,又看了看他,“十六块五。”
她从身后架子上拿下一排AD钙,和烟放到一起,又从抽屉里找出零钱,平平展展叠放在一起,“找您三块五。”
男生将烟和钱一并揣进裤兜里,紧身的裤子由此显出一个鼓包,他全然不在意这些小细节,伸手捞过台面上的AD钙,朝笙笙走去。
“铃铃——”
店长与易老幺搬着货物从外面进来,邝星从男生身上收回视线,“欢迎光临。”
显然,店长的话她记得真真的。
“收拾收拾准备下班吧。”店长扔下这么一句便领着易老幺去仓库。
“好。”邝星目送两人进仓库,等身形没入仓库,她才后知后觉地应。
易老幺异常认真而专注,紧随店长身后往仓库去,明明佝偻的身体此刻却为了孩子们不得不咬紧牙关出卖自己的力气。
何必如此?
邝星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扯着嗓子朝仓库吼了一声:“店长,我走了!”
得到里面的回答后,她才站在柜台后戴上手套和帽子绕过收银台,旁若无人地推开门走出去。
门还没关严实,就听见里面传来哭声:“……回家喝……不要吸管……”
邝星顿了顿,扫了眼内里的场景,很快便合上门转身离去。
见怪不怪。
她压根不担心男生会欺负笙笙,后面会发生什么她倒背如流。
彼时的店内——
“好好好,”高云不再动送出去的AD钙奶,放在易笙笙面前的桌上,“带回家喝,别哭了嗷。”
易笙笙抬起瘦瘦小小黑黢黢的双手,将那一排奶往面前拢了拢,眼角刚挤出的泪滴还未滑落就已经风干。
“听别人叫你小易,所以你叫什么呀?”高云捏着嗓子问。
邝星一边往家走,一边生动演绎此刻店里的情景,她学高云的声音时不禁笑了出来。
荒谬。
“笙笙。”邝星压低声音,极力仿照易笙笙的声线,怯懦的,怕生的,但又有刚得好东西的欢喜,“我叫易笙笙。”
……我叫易笙笙。
“我叫高云。”
邝星沉静下来,低低地重复了两声“高云”这个名字。
说不出来的违和感,不光名字违和,他整个人都很违和。
看起来并不善良的人却为陌生人送去善意,而她,看起来善良,内里却是一颗冷漠麻木的心。
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邝星长长地叹了口气,呼出的白雾有扩大的趋势,她站在风里不动了。
十米开外的阴影里有人静静地看着她,嘴里说了句什么,她听不清,只根据它嘴唇张合能判断那人在说话。
“几次了?!”邝星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那人面前,想要抓住它,却在接近的那一刻,那人销声匿迹,白雾也随之消失。
邝星呼吸急促,呛了口冷风,咳得满脸通红,她在空旷阒寂的街道大呼:“有意思吗?”
无人应答。
她气急,胡乱踢了路边的树,树影摇摇晃晃,似是讽笑她的无能。
邝星泄下气来,自言自语道:“没有意义的事做什么无谓的挣扎,反正都死了。”
邝星拍了拍身上的冷气,从巷子口拐进去,借着路边的灯光踏上生锈的楼梯,行至一扇门前停下,她从棉袄的口袋里摸出钥匙,钥匙插进锁孔,“啪嗒”一声——
门开了又合。
属于邝星的那盏灯并没有立刻亮起,而且缓缓的,慢慢的,先是一小团,而后才照亮屋内的每个角落。
“阿嚏。”
萍宁今年的冬天好像又冷了几分。
邝星看了眼阳台大开的门,走过去关上,屋内顷刻暖和不少。
她脱下帽子和手套,推开房间的门,走到书桌前坐下,摁亮昏黄的台灯,从桌角堆着的书里抽出笔记本,翻到最新的那一页。
上面写着——
第五天第二次。
日期是2055年12月30日。
再无其他。
邝星在这一页停留了许久,最终伏案提笔,将写好的日期划掉,在下一行重新写上了另一个日期——
2022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