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阴山,驰向武川,走马雪海,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苍莽寥廓。
该如何用言语去形容这片土地?它苍莽而纯粹,在雪原寒风中,孕育着一代代草原的儿女。
它并算不上美好,在冰封的草场下掩埋着的是杀戮、尸骸,是无数纷争所相存的地方,鲜红染尽不见腥,而在冰封的草场之上,是同旷野一齐诞生的蒙昧。
远庙堂之高,居江湖之远,仁义礼智信距离得太远,对遥远神祇的迷恋和永不安定的生存,催生了一代又一代信奉暴力、居于苦雨的人。
天南海北的戴罪之身集聚于此,与牛羊牲畜有何不同?
可即便人与人之间相差甚远,也总有些情感,它超越了隔阂本身。
许是冻土荒原总是那么冷,所以生长在这片土地的人们更加热血难凉,爱与恨越过了生命,奔放肆意炽烈生长。
冯初的马蹄踏过武川镇的门洞,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子牲畜的熏臭,到处都是穿着羊皮袄的人们,身上的羊皮和发梢打了结,贴在一块儿,脏兮兮。
莫说与她素日见到的宗亲贵胄,就是与平城街巷中沐浴王化的老百姓也相差甚远。
风中还弥漫着酒味,酒也绝非好酒,甚至算不得烈,是这些军户在这数九寒天中唯一的慰藉。
大魏州、镇并立,北面更是有镇无州,镇将多为拓跋家中人抑或是中原强宗子弟担任,率镇戍守。
武川镇镇将姓崔名充,出自清河崔氏。
“怪哉奇也!”拓跋允与冯初并行,“这崔充并非不知朝中派本王来平城,竟然无人相迎,只令底下士卒核实放行?”
冯初亦觉着不大对,“这武川镇街巷内人怎得也这般少?”
拓跋允接连派了两个小厮前去打探,均是无果而归,冯初沉吟,令柏儿前去打探消息,不多时回来禀道:
“最近这城中出了场凶祸,镇将今日擒了那贼人,怕是欲立斩而决。”
镇将、凶祸、贼人、立斩而决?
冯初和拓跋允都不是什么傻子,想来这贼人定有蹊跷,否则怎么能叫镇将竟然将拓跋允都放在一旁,去抓什么贼人?还这般着急忙慌,立斩而决?
“镇将现下在何处?”
“就在镇内官邸,缉问凶犯。”柏儿据实答道。
拓跋允当即吩咐贴身侍从前往驿馆安顿,自己扯了绳缰,“阿耆尼可愿同行?”
“自然。”
“也是惭愧,本王身边几个侍从倒不如阿耆尼身旁一个姑娘家。”拓跋允同冯初的马儿挤过逼仄的街道。
“殿下不也猜到了么?这凶犯有问题。”冯初双眸炯炯,却仍旧避着不叫马儿伤到旁人,“崔充能安排守城戍卒给我们让路,便能叫军镇内军户们守口如瓶。”
拓跋允颔首,仍旧疑惑:“哦.......那为何柏儿姑娘可以探问到消息?”
冯初苦笑,语气微妙,“殿下不也说了么,柏儿姑娘,是女子啊。”
世人皆以为女子羸弱,自然提防心会较男子小,说再难听些,这军镇当中本就男多女少,更何况柏儿还一瞧便知是侯门绣户人家出来的。
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被迷了眼的蠢钝男人。
“所谓人尽其用,物尽其才,这世上女儿家能胜过男儿郎的地方,可不止这一处。”
拓跋允拱手哑然,连声‘受教’。
然而很快,这二人都笑不出来了。
飞雪逞凶了多少时日,黄泥上叫人踩踏成泛着黑的冰,惨淡的阳光铺陈在镇将官邸的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乌泱泱人头攒动,密不透风,誓要溺毙当中那只黄发凶虎。
军棍甩在她身背,一抽就是个皮开肉绽,青乌染坊。
黄头军户直挺挺坐在胡凳上,两把环首刀,各插在其身侧,白皙的手臂上青筋虬结,辫发披散,叫人看不出她面目。
同太行山上叫天公压削的岩石,岿然震心。
“住手!”冯初心念微震,几乎是脱口而出,她少有这般莽撞时刻,“你们镇将何在?此人又犯了什么事?!”
抽打军棍的士卒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小姑娘呵止,面面相觑,呆怔片刻后,其中有一个站出,他听闻任城王拓跋允近日会至武川:“镇将在官邸内,我们不过是奉令行事。”
“这贼人杀了镇将的僚佐,镇将问话,一言不发,倨傲至此,故派我们给她松松筋骨,再行问话。”
“荒唐。”冯初还想说什么,沉吟半晌收了声,在武川推行官医还需得这名镇将配合,这虽然有屈打成招之嫌,然到底是军镇内的事情。
一镇镇将位同州刺史,主管军事,他们并不好插手其中。
“阿耆尼。”拓跋允显然更了解这点,示意冯初退后,“敢问崔将军何在?本王受陛下遣派至此,缘何连半个相迎之人都不曾见得?”
“哎呀——”
自镇将官邸内出来个身穿貂裘的中年人,眼若绿豆,两撇胡须,端得是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
“任城王来此,下官有失远迎,微臣拜见殿下,殿下福绥安康。”
又朝举着军棍的士卒喝道:“没眼见的狗脚东西!还拿着这军棍和这血污哗啦的人脏殿下的眼作甚?还不赶紧丢牢里头去?!”
浑身是血的慕容蓟被两个士卒架起,拖离官邸前,冯初忧心的目光自始至终都伴在她身上。
受了这么重的伤,如此寒天,还能有活路么?
偏生冯初也好,拓跋允也罢,二人均没有半点名正言顺的由头插手军镇常务。
“想必这位便是太后的侄女儿,冯小娘子吧?”崔充一脸谄笑,“久仰小娘子才名,未曾想小娘子还有一身胆气,敢同任城王来这边镇脏地。”
冯初闻言颦眉,这些镇戍兵粗俗不堪,她的确不喜。可征蠕蠕、讨边关,哪样不是这些人打头阵?这崔充身为一镇长官,怎可斥这地是‘脏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妾身也是陛下的子民,陛下的子民缘何不敢踏在陛下的土地上呢?您说是么?”
冯初较春光更甚,险些就叫人忽略了她语气当中的软刀子。
崔充的面色变得有些怪异,仍旧堆笑:“是,是,二位请移步官邸内说话。”
官邸内上的都是些北地这时节易得的果脯、奶酒,以陶碗装着,好一派朴实气象,然而那马奶酒的醇香透露着官邸主人,决计不是什么不爱奢靡的山中高士。
不过是跻身终南的俗人。
冯初端着盏马奶酒,今岁收上的葡萄被蜜脂腌制成葡萄干,躺在陶盘中,她吃了两颗就放下,着实甜腻得过头。
这般甜腻的果干,怕只有紫宫里头的那位小殿下爱惨了。
不由得摩挲着掌中她送给自己的红珊瑚手钏,她暗笑,又拿了一枚,忖着回平城后给拓跋聿带点。
拓跋允与崔充说的也不过是些要召集镇中军医,修建医馆,教习医术诸如此类的话,军镇冬日漫长,现下正好着手准备起来,等到开春雪化,方好动工。
又饮了小半盏马奶酒,冯初心生纳罕:这些事情,虽然重要,北方包括武川在内的六镇也确实让拓跋弭看重,可无论如何也不至叫任城王亲自来一趟。
思及至此,冯初下意识望向身居上首同崔充打机锋的拓跋允。
门牖缝隙闯进来的朔风将她吹了个激灵,这几日同拓跋允交谈甚欢,险些叫她真给忘了拓跋允是拓跋弭的心腹大臣。
他不光是来惠民安邦的,他更是想将六镇镇戍军悉数纳到拓跋弭掌中的。
崔充并不是拓跋弭的人,他是太后的人!
冯初眼中闪过惊异,想通这些后心里头被吓出一身冷汗,旋即她冷静下来。
她看似远离了平城,平城掀起的浪却能轻易涌入六镇,而她该如何在太后与皇帝的相争中,谋一条她自己的道?
她亦铁定想不到,这个问题不光盘旋在自己脑海中,也悬在安昌殿的殿下心头。
眼泪与年幼是一副最好的利器。
“儿见过母后,母后福绥安康。”
拓跋弭与冯芷君的争斗愈加隐晦,维持着‘母慈子孝’的表面安泰,拓跋弭甚至愿意遵从中原古礼,对冯芷君来一出‘晨省昏定’。
天晓得二人其实内心对对方多少不满,一个要装模作样,一个则欲推行改制,两人都只能忍着。
当真是为难他人时也要逼自己。
“阿耶——儿臣见过父皇,父皇福绥安康。”
拓跋聿自案上坐起,乍见拓跋弭便表现得格外欢忭,唤完‘阿耶’后,立马换上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讷讷向他问安。
这样子落在拓跋弭眼中,一阵心疼。
他并非没见过冯芷君温柔的模样,先帝在时,冯芷君还不曾这般浑身上下都透着叫人不安的威势。
甚至在权臣专权时,自己孤苦无依毫无办法,只得来她这痛哭寻安。
事到如今,也不知她是终究暴露了本性还是在权力面前披上了獠牙。
拓跋弭坐到上首,不等冯芷君说什么,就招手将拓跋聿唤到身前。
拓跋聿不敢立马应他,先以眼神得了太后首肯,方才亦步亦趋行至拓跋弭身前,怯怯道:“阿耶?”
杏眼忽闪,声音仁懦,叫人心软,真真天可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