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言重了。”冯初亦有些懊恼,她与拓跋允怄气,可万万不该牵连这些将士们。
归根结底不过是这天下多不公,轻视女子,让冯初无法坦然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争斗上示弱半分,生怕坐实了‘女子本弱’。
“此事初亦有过,万不该不顾随行而来三百中军将士的性命。”
“说的什么话,这三百人是小王所率,是小王不分轻重。”
冯初不再多言,一饮而尽,向拓跋允视盏,二人抚掌而笑后,冯初腹中忽得腾起一股暖意,流向四肢百骸,激得她打了个颤,身上的寒气全然被驱散开来,口中还泛起点点草药的气味。
“这是拿河东神曲酿的酒。”
河东神曲乃九种黄酒曲之一,加以茱萸、桑叶、苍耳、艾草四种草药制成的药曲。
拓跋允素来勤俭,唯有饮酒不肯委屈了自个儿,“阿耆尼若喜欢,待来日回平城,小王送你几坛。”
“清时难屡得,嘉会不可常。”她念此诗时,拓跋允眼眸粲光,冯初微微一笑,“今日这盏酒,绝胜来日平城酿。”
“阿耆尼也读子建诗?”
“自然,”时鲜卑勋贵少有研习诗文歌赋的,冯初又多半囿于宫苑府邸,有几个能同她谈论这些的?
未曾想今朝不打不相识,拓跋允竟是个投契的,没忍住多说了两句,“子建《洛神赋》当得起千古一绝,然初最爱的却不是《洛神赋》,而是《白马篇》,当中有一句——”
“捐躯赴国难,视死如乎归。”异口同声,二人俱是眼角带笑。
“来,”拓跋允再度给酒盏满上,“这一盏酒,你需得同我喝。”
漆盏相撞,一饮而尽,拓跋允感慨道,“若我不是皇亲,定要与你结拜兄妹才好。”
冯初含笑,浅饮半盏,未敢多言。
任城王可是帝党中流砥柱,而她,则在左右逢源。
风雪渐渐小了,围着篝火的人再度起身,连冯初都不由得感慨造化弄人,她同拓跋允从诗词歌赋到国策政论,不少都观点一致。
偏生不是同路人。
拓跋允其实也心知肚明,时鲜卑勋贵同汉人世家的矛盾渐行渐深,与汉人底层更是敲骨吸髓、贪婪无度。
拓跋弭为了夺回大权而依仗军镇、勋贵,无异于饮鸩止渴。
可汉人世家都纠集在太后身侧,拓跋弭愈相争、愈打压,下面的弹压便越严重。
太后可以因为不想国朝倾覆而做出堂而皇之取而代之的事情,但不可能为了大局,自绝羽翼,将手上权力拱手相送罢?
“阿耆尼,”政治斗争总是伴着无限的血腥,“你我而今还是多议诗歌,莫论国事。”
鹅毛飞雪,劲哀朔风,总算将息。
冯初与拓跋允二人翻身上马,拓跋允忽得冒出这句话来。
冯初勾唇,没有接话。
“日后......”拓跋允本想承诺,若太后斗败,冯家落寞,他愿意将冯初接到府中为幕僚。
话到嘴边,却发觉所谓承诺,是这世上再苍白不过的语句。
索性快马阴山逞豪情,跃马扬鞭高呼:“阿耆尼,你可敢同本王赛马,一决高下否?!”
“有何不敢!”
冯初亦纵马绝尘,马汗蒸,气氤氲,一番慷慨任平生。
......
安昌殿的地龙烧得格外暖,待上小半刻内裳里头就沁出了层薄汗,拓跋聿乖顺地坐在一旁的书案上誊抄书卷,不远处的冯芷君一手拨弄着手中白菩提珠,口中喃喃念经。
太后不是传闻中那般凶神恶煞,亦不像如那日责罚她与冯初时声色俱厉。
除开朝会,每日冯颂会进宫讲学,冯芷君则一旁旁听,讲习过后则守着她习完课业,偶尔会抽查背书。
其余时候,冯芷君多在佛堂礼佛。
安昌殿没太多规矩,只两点,一不可随意搅扰太后,二是不论宫内位高与低、是何出身,均只许说汉话,不许讲鲜卑语。
日子这般安然过着,拓跋聿心中却隐隐觉着哪里不大对。
冯颂是冯初的阿耶,更是沙场老将,教习她时偏只说些高头讲章、诗歌骈赋。冯初尚且还会以史为鉴,甚至能在沙盘上同她说起战事。
说白了,这更像是在教习文人,不像是在拿她当一国储君。
拓跋聿握着笔杆,眼眸中涌动着许多不甘。
儒家所言四书五经不过是以礼法巩固皇权,高唱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许多篇章不肯给弱者半点活路,束缚着这套教条下的每一个人。
拓跋聿阴差阳错成了‘皇储’,偏生她是一女子,是这些教条下的边缘人,是被束缚的存在,是注定与‘君父’背道而驰不相及的人。
这些学着经史子集长大的人,除了冯初这个同样的异类,又怎么会真拿她当一国储君呢?
不,不行,她不能这样下去。
念及冯初,手中的笔杆朝旁一划,方才写完的字算是毁了。
李拂音替她撤下,拓跋聿毫无怨言地开始从头誊抄。
而今身在太后宫中,出去结交朝臣定是不大可能,她能争取的唯有太后和冯颂,争取一个当她是一国之储的教习。
现今太后还政,父皇还未有其他皇嗣,太后将她唤入安昌殿鞠养,莫不是......太后实则想要自己继承大统?
尽管自己是女子身,但以太后的威势,似乎也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但太后只想要一个傀儡,自己年岁尚小,较阿耶更好控制.......
深想至此,拓跋聿忽得身躯一抖,周身发寒,太后为何会还政?莫不是真要同阿耶言和?倘若这二人言和了,又怎么会将自己教养在宫中?
太后权欲心那么重,与阿耶二人均是正值壮年,这二人怎甘往后半生受制于人?!
太后......想杀阿耶。
故而她不想自己学习帝王之术,盖因她不能接受再出一个同阿耶这般,与她政见相悖的皇帝。
她需要的是一个端坐在明堂上的木偶,这个人,可以是拓跋弭,可以是拓跋聿,甚至于这个皇帝男女老幼高矮胖瘦,通通不重要!
一根筋两头堵!
拓跋聿拧眉,自己该如何去争?
若是阿耆尼在身旁就好了......
拓跋聿在这些年里,早已对冯初依赖万分,以至于半刻钟才恍惚想起,太后,是冯初的姑母,冯颂,是冯初的亲父。
誊抄的笔忽得一顿——
冯初与太后生隙,冯颂会心疼自家女儿么?
“聿儿。”
耳畔响起的威音叫拓跋聿一震,不知何时,太后站在了她身侧,深邃的黑眸在她纸上和身上逡巡,与纸上不慎滴下的墨汁分外相合。
“皇、皇祖母?”
白菩提子相撞之音在殿内无比明晰,拓跋聿慌了神,红了脸,惶恐非常。
“你今日心神不宁。”
“......是。”在冯芷君面前,拓跋聿不敢用拙劣的谎言去欺瞒她,大大方方承认了。
“因为何事?可否同哀家讲讲?”
“......”拓跋聿怎能当真实话实说?沉吟片刻,哆哆嗦嗦说道,“我、我忧心阿耆尼。”
紧接又道:“武川离平城算不得近,眼下十月,阴山积雪听他人言能埋至双股,阿耆尼......现下羸弱,我忧心阿耆尼的身子吃不吃得消。”
在听闻拓跋聿忧心冯初之时,冯芷君亦是眼中忧喜交加,忧的是冯初确因她而致使身体孱弱至此,眼下走白道过阴山,也不晓得她这侄女吃不吃得消。
喜的是这侄女选的‘道’,似乎算不上绝路,拓跋聿的确亲厚冯初。
然当拓跋聿紧接着说完那长串话后,冯芷君冷静了下来——她察觉到了,拓跋聿在同自己撒谎。
她看重冯初是真,但今日惶惶然,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眼前的拓跋聿兀自镇定,满脸乖顺,冯芷君在她瞧不见的地方暗暗挑眉,这看起来只敢躲在冯初身后、唯唯诺诺的拓跋聿,没成想,内里似乎胆子并不像面上这般小呀。
......
“慕容蓟!你以下犯上、残戮同袍,现下莫不是还妄图违抗军令不成!”
“嘁。”慕容蓟黄发披散,大马金刀坐在陋室桌椅旁,脚旁烧着一盆炭,炭不是什么好炭,直呛眼。
两把环首直刀耷在案上,并着四副碗筷,一坛淡酒。
她懒懒得抬眼,饮了一口自己这边半碗淡酒,剩下半盏缄默地浇在炭盆前头,前来拿人的士卒惊疑不定,听得她缓缓开口:
“以下犯上、残戮同袍。”
手中陶碗‘啪’地碎在案脚下,慕容蓟站起身,她生得高大,睥睨着对面二人:“你这是在骂我,还是在骂那几个倒霉杂碎?”
“那是镇将僚佐!”
“啐——”慕容蓟冷笑啐道,“那便不是杂碎了?”
杂碎就是杂碎,就是有朝一日爬到高位那也是杂碎,她可不是这些个拜高踩低膝盖软的东西。
蝼蚁乌鸢何薄厚,王侯将相又何如?真把人逼急了,她自是舍得这身剐!
慕容蓟自案旁站起,抄起那两把环首直刀,两个来拿人的士卒见这架势险些抽刀。
她冷嗤,高大的身躯罩在二人面前,翠眸黄发,既如山中凶虎,又似人间太岁:“二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