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霜的睫毛颤了颤,喃喃道:“住几天?”
冷邈将双手的手套都摘了下来,上下扫视沈霜,点头重复:“住几天。”
他视线又扫过一旁同样摸不着头脑的冷缪,再次开口,“我弟弟想必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弟妹别放在心上。”
沈霜乖觉点头,那双含着忧愁的眼迸发出欢喜,“谢谢您。”
冷邈越过沈霜,坐在中央的红棕色软沙发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过来坐。”
沈霜不明所以,可还是慢慢挪动脚步,坐在冷邈身侧,精准的捕捉到了冷邈眼中的几分烦躁。
冷邈的距离感很强,并且有严重洁癖,到了参加应酬时没戴手套,就能毫不犹豫下别人面子,不握手的地步。
这是众所周知的。
冷邈摘下眼镜,放在会客桌上,很轻的一声响,随后侧头问他:“吃过饭吗?”
沈霜摇头,“还没吃。”
“骨灰盒先放在案台上吧。”冷邈抬眸,看向愣在原地的冷缪,“去让张姐煮碗面条。”
冷缪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试图用玩笑话来掩饰方才的分神,“我也没吃呢哥,怎么嫂子一来就胳膊肘往外拐,不关心我这亲弟弟呢。”
冷邈的眼神是审视的,一直到冷缪匆匆跑到楼梯下的保姆房,才将这种审视的目光又放在沈霜身上。
沈霜的眼皮还是泛着红,眉间微微蹙起,总是带着抚不平的褶皱,黑色的瞳仁像藏在一场不会消散的雾里。
瘦弱、苍白,肩膀笔直,头发垂落的线条都带着一种乖巧的柔顺。
“怎么辍学了?”冷邈小口抿着杯中热茶,将另一杯推到沈霜面前,唠家常的拉进关系话语,却像一场严肃审讯,“是父亲的原因吧?”
话出口,沈霜倏地抬眸,眼中的雾气终于散了,活脱脱见到鬼的惊疑不定,他看见冷邈下撇的唇角翘起一瞬,又迅速压下,一瞬间冒头的恶劣更让人心惊。
“是、是的。”沈霜拿起茶杯,挡着下半张脸,试图掩盖方才一瞬间的惊诧,“我爸说太花钱,让我出去快点找个班上。”
冷缪的声音在空旷客厅里回响。
“张姐,去准备两碗面条。”
这个插曲并没有打破两人之间凝滞的气氛。
沈霜垂着脑袋,过长的刘海遮住大半张脸,咬唇的动作力气很重。冷邈轻易就能够看见饱满的唇下陷的弧度,露出一点洁白牙尖,尖锐的虎牙格外明显。
冷邈当然清楚沈霜的家庭情况,母亲早逝,父亲是个酒鬼、赌徒,差点把八岁的沈霜卖了还负债。
一直把他当做摇钱树,吸他的血,吃他的肉。
沈霜上大学的时候被他父亲闹过一次,后面他父亲消停了一年,结果又在大三的时候开始闹腾,沈霜读不下去,主动办了退学。
他掐准了沈霜不能拒绝他的回答,因为沈霜对冷家有所图谋,至少明面上是这样,只有留下来,才有机会。
所以不能忤逆,不能撕破脸。
这是一种警告,告诉沈霜,他心里头那点龌龊和旧事一样无处遁形。他们纵容是因为愿意,这点愿意随时都会转变。
沈霜再抬头时,总算没有那忧愁的表情,变成一种屈辱、憎恨,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妈去世的时候给我留了一笔钱,我说让我读完,就把那笔钱给他……后来他发现那笔钱已经在我读书的时候用完了。”
“是吗?”冷邈垂眼,里面的怜悯都带着施舍,“可怜的孩子。”
“冷绛没帮你解决吗?”
“……我不想让他知道。”
冷邈不想究根问底去听,到底是沈霜好面子不肯说,又或者是害怕破窗效应。还是——冷绛对他的喜欢少了几分真心,不敢去赌。
挖开陈年旧疤,施舍几分同情,草草包扎。
“我可以帮你解决的,你还想读书吗?”他说。
“真的吗?”
沈霜眼中流露喜悦,颤抖着倏地握住冷邈的手,那双骨节分明宽厚的手掌在竭力克制隐藏的抵触,却还是瞬间抽走。
冷邈的神色依旧是淡然的,看不出因为冒犯而产生的愠怒。
“当然。”他淡漠开口。
沈霜哽咽道:“谢谢大哥,真的很感谢您。”
他面上欣喜、感激,心中毫无情绪波动。
冷邈不适合做这些,太虚假。他的高高在上是不自觉的,流淌在血管里。冷缪和冷绛更为类似,他们身处高位的意识外露,排斥明显。
这是正常,生在顶端的人大多有这些通病。
“不用谢。”冷邈双手交叠,“这是我给出的条件。”
沈霜脸上的表情呈现出几分温吞腼腆,踌躇说:“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您的意思。”
冷邈清楚沈霜会装傻充愣的,懒得徒费口舌,直白开口:
“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都给我安分点,别再给我们带来麻烦,作为交换的条件,我会解决你的赌鬼父亲,恢复学籍,再给你一笔钱,保证你衣食无忧。”
沈霜的脸又苍白几分,手紧紧抱着骨灰盒,指尖泛白,肩背挺得笔直,一截雪白脖颈鹤似的,“很感谢您愿意帮我。”
“只是我不需要这种,觉得我是出于有利可图的目的,用以堵口的帮助。”
冷邈神色未动,让人琢磨不清究竟是什么意思,好半晌他才说一句,“如果你真的只是想让冷绛入祖坟,住在冷家的这几天是我给你的,改变我想法的机会。”
沈霜面露纠结,饱满的唇被咬的下陷,透出几分白,短短几个字卡在喉咙里,好久才被挤出来,“谢谢您。”
“如果你是出于其它目的,我还高看你几分。”冷邈淡漠评价,“因为爱情?只会让人觉得你很蠢。”
“有人说过您说话很难听吗?”沈霜坦然和他对视,“太高高在上。”
冷邈轻描淡写地回,“毕竟你有前科,再怎么样解释,也只会让人更加揣测怀疑。”
沈霜又开始咬唇,添上新的牙印,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面煮好了,谈话也被打断。
冷缪端着面放在沈霜面前,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吃着另一碗面条。
面上放着一个荷包蛋,和几块切的方正的牛肉。沈霜避开葱花,吃的很慢,但很利落,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小动作。
一碗面条很快被吃完,只剩几颗浓绿葱花飘在面汤上。
“碗放在那儿。”冷邈吩咐道:“冷缪,他可能不懂距离感,带他参观一下家里,知道哪些地方不能进,别又故技重施冒犯到人。”
【宿主,冷邈看起来对你很抵触,看来您几年前的举动还是打草惊蛇了。】
沈霜脸上隐忍、屈辱,心里却毫无波澜。
【阅历丰富的上位者见过太多人,不用过多的线索去佐证,凭直觉都能把人看透七八分。】
【那不是打草惊蛇,你看他如今不就对我印象深刻吗?】
【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做呢?】系统又问,听起来很担忧,【隐藏任务目标对您很抵触,并且刻板印象严重。】
【刻板印象严重,反转的时候情绪才会浓烈。】
【系统,我和你说过的。】沈霜若有所思,【冷邈很缺爱。】
【是的,但我不这么认为。相反,我觉得他对爱情的评价是很恶心。】
沈霜分析道:【冷父出轨,母亲自杀,对于冷邈来说,爱情的底色是悲剧、尖锐。他对爱的概念,大部分出自不健康的原生家庭,另一部分出自圈内人的共识。】
【冷绛的为爱私奔,是我丢给他的一点好奇。他会去想,为什么要飞蛾扑火?】
沈霜笃定说道:【最后——他自己会变成扑火的飞蛾。】
冷缪吸溜完最后一口面条,抽纸擦嘴,随手扔进空碗里,“好,跟我来吧。”
骨灰盒放在案台上,两人踱步上了二楼。
避开有关让冷绛进祖坟的话题,沈霜大多数时候都乖顺的像个精致的布娃娃。
“一楼是客厅、厨房和保姆房,家里除了张姐是住家保姆,其他人都是八点上班。二楼三间主卧和一间客房,三楼是书房、影厅和训练室,别去三楼其它随意。”
冷缪说了一长串,也没见沈霜回答,一回头才发现沈霜盯着他出神,那双上挑的眼无光看着他,是一种无神的期望。
眷恋、依赖,还有爱欲,在他眼中澄澈分明,太容易辨认。
冷缪骤然黑了脸,眼眸中的烦躁满溢出来,恶狠狠说:“别这样看着我,我不是冷绛。”
“抱歉。”沈霜道歉很快,眼珠转了转,这才有了神采,他抿着唇,吐出一句,“请问我可以去冷绛的房间里看看吗?”
冷缪指了指最里面的房间,“在那。”
他生起气来,就有几分像冷邈了,沉着脸,带来压迫感。
“我希望你早点分清我和冷绛的区别。”
“把我和那种废物看成一个人,是一种侮辱。”
“你说的很过分。”沈霜抬眸,眼下带着青黑的疲倦,“他不是废物、蠢货,他很好。”
冷缪半张着唇,歪着脑袋,沈霜反驳的话语梗在他身外,狠敲着他的脑袋,让他怔愣。
他定定看着沈霜,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沈霜瘦弱、纤细,看去乖巧的皮囊下藏着一股怎样的韧劲。
冷缪凭空生出一种气愤,凭什么冷绛那样的人,会比得过他?
他冷哼一声,“对我哥的时候一口一个您,他说的话比我说的好听几分?看碟下菜呢。”
沈霜没反驳,只说:“不打扰你了,看完冷绛的房间后,我会自己回客房。”
冷缪换了脸色,压下眼高于顶的不屑,唇角翘起,笑容变得真情实感,轻轻的、温柔地喊:“霜霜。”
沈霜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被打碎,重组成浓郁的、近乎实体化的爱恋,桃色的眼皮酸涩微颤,雾气在他眼里升腾,如沸开的水。
冷缪嗤笑一声,恶劣的性子从那青春洋溢的皮囊里挣脱出来,像一只恶鬼,“不是说他很好吗?怎么分辨不出我和他的区别?”
眼前熟悉的面庞在低烧带来的晕眩里面扭曲、旋转,吐露出伤人话语。
两滴眼泪顺着眼角缓缓往下流,沈霜打着哆嗦哭了起来,“别这样对我……”
脆弱的像一颗不堪重负的嫩草,要被就此折断、枯萎。
冷缪刚才的玩味变成慌张,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放,却下意识上前,摊开手掌,接触沈霜掉下来的那两滴泪水。
眼泪早在下坠的时候失去温度,可落在手心里又变得滚烫起来,烧灼的温度蔓延全身,裹在皮囊下,无处发泄,只能任由被吞噬。
沈霜扑进他怀里,哭得愈发大声,冷绛的手放在他肩膀上,安慰的话语梗在喉咙,缓缓的,将手掌下滑,直到停在他的蝴蝶骨。
“对不起,别哭了。”
“冷绛,我好想你……”
冷缪脸上的慌张逐渐凝固、冷硬,唇角绷紧,可他没有放开抱着沈霜的手,反而愈发用力,将沈霜扣在怀中。
他怎么会比不过那个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