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太阳尚未升起，彩云已至。

沈大夫朦胧间见一仙姑，身着素衣，神情庄严，祥云环绕。

“兹尔一心向善，厚待苍生，特提尔位列仙班，擢九重天医官，法号却尘，从此断绝俗念，敬奉天道，爱护生灵。”那仙姑声音环绕于四方，洪亮肃穆。

他这是要飞升了。

而且，点他成仙的神君是怫意！

怫意，姒楚家可太熟了。

这位女神君，与长行帝后姒媞婼是好友，也是姒楚念亲妹——姒楚韵的师尊。

怫意点了却尘成仙，那么或许小妹的死就说得通了。

姒楚念和梵卿对视一眼，姒楚念说道：“怫意要点他成仙，但是发现他的命格被改换，又发现原本该离世的小妹健康活着，所以，她问责司命殿，戳破了小妹的童子身世。”

他们刚搞明白这些，梵卿有所感应，看着被金光包裹的却尘，突然说：“他飞升之后，重境中的空间恐怕有变！”

他话音还未落，姒楚念已经了然，迅速跑过去，抱起那株鹅耳枥，再次折返回来时，递给了姚商菁。

随后，沈大夫感觉自己身体轻如羽毛，竟飘然而起。

只是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境骤然改变，凡俗的一切，什么亲人、朋友，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哀痛、欢喜、不甘、遗憾、怨恨，统统与他无关。

就好像一下子被抽离了所有情感。

其实那种感觉并不好受。

据说无论是凡人成仙，还是仙道成神，飞升时都会这样。

作为生灵，会有些本能的抗拒，但是，但凡能走到飞升这一步的，往往能以理智压制抗拒，否则便会堕落成祟，万劫不复。

不过，这些情感或许会在飞升成功后，渐渐回笼。

也有的会被释怀。

却尘成仙后的前十年里，一直在九重天学习做一位仙道，后来才正式上任，成了医官。

做医官的那些年里，比较清闲，曾经那株鹅耳枥被他养在了身边，日日照看。

后来，他听说苍茯灵气充沛，适合生灵滋养，于是，便带着那株鹅耳枥来到了睢山下。

却尘在睢山山麓地带转了一圈，最终停在山南的一处稍显空旷的土地上。

他平静地拿出铲子，亲手挖土，埋根，最后又在树根处布下结界，以防被其他仙道误砍。

做完这一切后，他安安静静地站在树前，抚摸着树干。

一阵微风拂过，树叶轻摇，沙沙作响。

姒楚念看着却尘种下那株鹅耳枥，再看看姚商菁怀里抱着的那棵树，验证了自己与梵卿的猜测。

当年，却尘种下鹅耳枥，历经数年，化为人形，被他和梵卿拣到。

如今，他们又一同来到了却尘的重境。

一切的相遇，都在很久之前，便埋下了因果。

后来，却尘仍然怀着那颗赤诚之心，尽职尽责，只是偶尔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做凡人的那些年。

再后来，几百年过去了，他已经逐渐忘记了当年生身父母的样子，也记不起小妹的模样了。

有一次，却尘与同僚下凡值月，遇见一个少年。

那少年年少时落下过病根，他们为其诊病时，已有油尽灯枯之兆。

少年心有不甘，他苦苦哀求他们：“我还有高堂在世，我还没有成亲，我还有许多未尽之事。”

却尘于心不忍，每每遇见无药可救的年轻生命时，总会想起当年离去的小妹。

同行的仙僚无奈告诉他：“他命该如此，没办法了。”

可是却尘还是尽其所能，为之医治。

“万一他是乌有命呢？”却尘说。

所谓乌有命，就是部分凡人会有两种命格，而这两种命格往往相差极大，一般神祇可以看到的是其中一种，算是主命格，而另一种潜在命格，可能在某种契机下，会成为主命格，决定此凡人的命运。

“却尘！”那仙僚拉着他，继续说：“就算是，我们现在救他也晚了。”

却尘没有回头，依旧盯着那憔悴的少年。

那仙僚见状，补充了一句，“要是真给他救回来了，我们可就犯禁了。”

最终，那少年英年早逝，却尘他们发现，他确实是乌有命。

不过，正如那仙僚所言，他们遇见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更改主命格了。

“要是……再早一点就好了。”却尘说。

这世间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差一点”。

仙吏届满后，却尘常常下界行医，当他再一次回到荒石镇时，尽管已经过了几千年，那里却依旧偏僻贫瘠。

于是，他留在那里，行医十载。

这时的他，早已看惯了人间的生死离合，也知道命定难违，再面对这些时，按理说，应该是波澜不惊的。

然而，他觉得自己还是像做凡人时那样，遇见生死，悲天悯人，遇见病痛，无能为力。

他作为仙道，改不了凡人的命，也不能让世间再无疾病。

他能做的，或许只是尽量配制汤药，研究药方，减轻痛苦。

在某一个末伏的傍晚，他再一次飞升了，天雷滚滚，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一切好像并不值得。

他从未求仙，却接连飞升。

他不求千年万年，却不老不死。

但是，在他动摇的那一刹那，有股貌似是发于心底的力量拉住了他。

他自己不知为何，但此时重境里的另外三位却看见了。

“怫意神君？”姚商菁疑惑出声。

“怫意竟会干涉却尘的意志？”就连梵卿也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因为，在仙道飞升成神时，有其他神道加以干扰，是违背天道自然的，算是大忌了。

怫意到底为何这样做？

“重境是却尘设计的，既然我们此时可以看见这些，那么却尘后来应当是知晓此事了。”梵卿在识海中说道。

梵卿话音刚落，便突然想到一事，于是转头看向姒楚念，见对方也刚好看向他。

他们刚才看着却尘飞升成仙时，光顾着想小妹的离世和带走叶枥了，却忘了最不合理的一点。

随即，姒楚念说：“既如此，那么我们刚才看见了怫意神君，说明却尘知道自己是被谁点上去的……”

姚商菁惊讶出声：“这……这是不可能的啊。”

凡人飞升后在九重天任职，都会或多或少拥有一些权力，而神君们又神通广大，不受管制，所以为了防止九重天仙官与神君有过多牵扯，在凡人成仙时，天道都会抹去他们关于神君的记忆。

同样的，没有哪一个神君会明确和别人提起自己曾经点上天庭的仙道。

那么，只能说明，怫意在却尘身上犯了禁，而且不止一次。

在怫意的稍加干涉下，却尘顺利飞升，成了凡人出身的仙道中，第一位飞升神道的。

天道有规定，神道不可以像仙道一样，回到自己出身之地做功德，所以却尘没再回到荒石镇。

但是，自他飞升成神后，荒石山竟逐渐长满了树，有关他的传说也在此地流传，荒石山改名幸苍山，镇子也逐渐发达起来了。

不过，这一切都与他，却尘神君，毫无关系了。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却尘预感到自己即将陨落。

作为凡人出身的神君，他的寿数比其他神道短得多。

不过，于他而言，已经太长太长了。

最后的那段时间里，他某一天去天庭见故友时，遇到了一位女星官。

他确信从没见过那位星官，但是，他与那人擦肩而过时，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

亲切而哀伤。

他知道，那是沈小妹。

于是，他回头，叫住了那位星官。

“不知星君可曾下凡？”却尘问道。

那星官规规矩矩向他行礼，笑道：“神君不是知道，星宿不得下凡投胎啊。”

她果然忘了。

按照天庭规矩，若有仙吏私自下凡，回来之后，要被抹去一切凡尘中的记忆，并受惩罚。

却尘看着那陌生的脸，心下闪过一丝苦涩，却依旧面带微笑，说：“是我糊涂，冒犯星君了，抱歉。”

那女星官转身离开，刚走了几步，又被却尘叫住。

于是，她又回头，见却尘依旧站在原地，便疑惑地看着这位奇怪的神君。

那神情太熟悉了。

却尘一时愣住了，星官见他不说话，便出声提醒：“神君？怎么了？”

却尘回过神来，歉疚地笑了，问道：“敢问星君名号？”

“在下胥黎星宿，神君有事尽管吩咐。”

却尘礼貌地笑了笑，轻声说：“没事，多谢。”

他们就此别过。

几日后，却尘最后一次进了自己的神殿。

怫意来看望他了。

神君们不会透露自己点上去的仙道，即便得知其他神道与一些仙道的渊源，也会缄口不言，毕竟，这种事情传开了，会受天道责罚。

其实，神君点人升仙，往往凭缘分，最主要的是遵从天道的意思，所以凡人飞升后便会默认自己是天道钦点。

此前，却尘不知怫意便是当年点他成仙的神君。

他与这位同样修清道的神君只有几面之缘。

不过，他回头对上怫意的眼睛时，看见了当年祥云笼罩下的神君。

“你始终没有忘却前尘。”怫意缓慢地说道。

却尘听了这句话，想起了飞升神君时的那种感觉。

他没有继续看着怫意，而是转过身，仰头看着自己的神像，问：“那您为何还要助我成神？”

“你不会因前尘未断而犯错。”怫意语气冷静。

“成仙成神，庇佑苍生，然苍生各有命数，我又庇佑了他们什么呢？”却尘说道。

“你不是帮助许多乌有命的凡人得到了更好的命运吗？”怫意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啊，做凡人的时候，很有神性，成神后，却又忘不了前尘。”

却尘从做凡人时起，到后来成仙又成神，自始至终都没变。

然而，始终如一才是最可怕的。

怫意这话其实是有些不合规矩的，因此，她又换了话说，“修清道，凡人出身，后飞升神君，你是第一人，日后，足以载入通典。”

却尘并不在意她的评价，而是问道：“神君，你说——修清道会变得麻木吗？”

怫意没有说话。

于是却尘继续说：“我自从飞升后，时常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直到前几日，我见到了胥黎星君，我才知道，那种感觉是痛苦。”

“明明我们都很好，苍生也没有因为我们中任何一个的私心而受难，但我为何会觉得遗憾？”

怫意在听到“私心”二字时，抬起了眸子。

但是却尘背对着她，并没有看见，只是自顾自继续说着。

“为何天道喜欢在馈赠之前，先剥夺人的一切？甚至美其名曰——淬炼。”

“当年的沈小妹，本就不该留在世间，而且，凡人换童子，是不合规矩的。”怫意好似答非所问。

“我明白您的做法。”他声音很低。

殿内静默良久，怫意很正式地说：“却尘神君，留下一个重境吧。”

“留给何人？”却尘依旧背对着怫意。

“万年后，万一会有人懂你呢？”

“怎么？还会有凡人出身的神道？”却尘徐徐说到。

“不知道，不过，你等的人或许不是。”

“我会留下重境的，神君。”

怫意得到了答复，准备离去。

却尘突然叫住了她。

她转身，看见却尘也转过来看着她。

“清道这条路，太不容易了。”

怫意眸光一颤，伫立良久，却只说，“没有哪一条路是容易的。”

随后，怫意迈出殿门。

大门随之关上，门内的神君没再出去。

几日后，却尘身上泛起刺眼的白光，殿内的神像剧烈颤动。

他仰头注视着自己的神像，自语道：“回首望去，我这一万多年，无论是错过，还是得时，都是那么的命在难逃。”

强光太过刺眼，姒楚念他们用袖子遮了一下眼睛，听见神像訇然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