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十几天,沈小妹便瘦得脱了相。
她睁开眼后,看见陈木匠眼底乌青。
她便扯了扯没有血色的嘴唇,伸手去拉未婚夫婿的手。
“可以陪我一天,做想做的事吗?”她声音轻细,显得无力。
“好。”
陈木匠扶着她起身,穿上外衫,又扶着她坐在梳妆台前。
沈小妹抚摸着妆奁上的花纹,笑着说:“真好看。”
那妆奁正是陈木匠亲手制作的那只。
过了一会儿,她打开妆奁,给自己涂了些胭脂,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憔悴。
陈木匠拿起梳子,为她梳头。
他们就像一对平常的恩爱夫妻。
然而,小妹知道,他们成不了夫妻。
姒楚念看着他们,在识海中和梵卿说:“沈姑娘这病,有些奇怪。”
“嗯,发病太急了,但是又给了她最后的时间。”
凡人病逝,要么缠绵病榻多年,最终离世;要么突发恶疾,暴毙而亡;或者染上疫病,苟延残喘数日,撒手人寰。
可是沈小妹这病既没有先兆,也查不出病因,唯一的症状便是身体变弱。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地抽去她的生气。
沈小妹和陈木匠一同去了首饰铺子,相伴在街上漫步,又一起在镇上最好的酒楼吃了顿饭。
那一天的小妹身着鹅黄色襦裙,虽然身体虚弱,却依旧很漂亮。
或许,在漫长的一生中,这抹像昙花一样的美丽身影,将永远刻在陈木匠的心底。
他们在镇子里转过每一处无比熟悉的地方,唯独没有去陈木匠的店里。
“老太太见了我现在这副模样,怕是会难受的。”沈小妹如是说道。
姒楚念在一旁听着,想起那位老者谈起眼前这姑娘时,眼中的慈爱与欢喜,有些心酸。
最后,沈小妹和陈木匠并肩坐在廊下,看着太阳缓缓落于荒石山。
某一刻,光与影形成清晰的分界线,陈木匠坐在光里,小妹被分在了暗处。
然而,那一刻,小妹身上却一样泛着淡淡的金光。
不过,当阴影将二人都吞噬之后,小妹身上的金光消褪。
隐藏身形的三位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
姒楚念:“这沈小妹……竟是九重天上下凡来的。”
姚商菁:“那……和沈大夫换童子的人,莫非是小妹?”
“所以,她的病是因为要回去吗?”姚商菁停顿了一下,看向姒楚念和梵卿,问道。
可是,按理说,换童子之后,小妹就不会早逝。
毕竟,连梵卿也始终没看出来她的童子命,那九重天上的仙道更不会发觉。
而且,被换走童子命的人,在凡间须臾几十载,一般都能蒙混过去。
“九重天明面上规矩繁多,但是那些仙吏们,大多只是为了混资质,怀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这种不会深究。”姒楚念语气中带着暗嘲。
他们眼前的景象再度变换,几人本以为会来到沈小妹寿数将近之时,但是,却回到了沈家兄妹年幼时。
他们处在一间装潢不错的房间里,一位衣着不算华丽但得体的少妇坐在床沿,怀里抱着个女童。
一旁站着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男孩,握着女童的手。
那小男孩看着妹妹通红的脸,对母亲说:“我以后要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大夫,不让妹妹生病难受。”
抱着女孩的少妇温柔又心疼地看着两个孩子,说:“嗯,你们是手足,以后要互相照顾。”
身着长衫的年轻男人和一位道士打扮的老人站在屏风外谈话,好像谈妥了什么事情,将男孩叫到了身边。
那道士问了男孩几句话,男孩脸上紧张的神色略有放松,随后,毫不犹豫答应了。
那年轻男人蹲下身,问道,“你真的想好了吗?要是和妹妹换命,你长大了可就不能成亲了。”
小男孩坚定地点了点头,说:“没关系,只要妹妹以后不总是这样生病就好。”
随后,他又拉住了道士的衣服,声音带着稚气,说:“你可以把我的寿命分给妹妹一半吗?我们一起活。”
那老道慈祥地笑了笑,摸着男孩的头,说道:“好孩子,不过贫道可没有这么通天的本领,篡改人的寿数啊。”他缕了缕胡子,继续说,“不过,你和妹妹换命后,她也可以安稳度过此生。”
随后,道士拿出两个红绳编成的长命锁,交代沈氏夫妻从两个孩子生辰日之前,各数九九八十一天,每日子时给他们带上,午时摘下,并且在此期间,家中不供奉神仙,便可完成换命。
随后,重境之内景象再度变换,三人看着沈小妹身体渐好,又看着沈家行善事,受赞扬,也看见了沈氏夫妇接连死于瘟疫,沈家没落,沈氏兄妹背井离乡,来到荒石镇行医。
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后来,沈大夫逐渐有了些名气,日子虽然忙,但是好过了许多。
后来有一天,镇上的沈老木匠来看病,随行的儿子与沈小妹很是投缘。
“你中意他吗?”沈大夫很了解妹妹,一眼看出了二人的心思。
“他——挺和善的啊。”沈小妹想起那人每次见到她时腼腆的笑容。
沈大夫笑了笑,看着妹妹,说道:“我的箱子坏了,你去他们店里帮我订一只新的吧。”
后来,两家便订了亲。
最后,他们回到了沈小妹病危之时。
自那日陈木匠陪伴沈小妹一日之后,沈小妹便病情加重,再没能下床。
此时,已经到了八月初,将近沈小妹原本的婚期。
沈小妹欲退婚,但是陈木匠愿意等待,她便作罢了。
过了两天,沈小妹神清气爽,气色竟好了许多,甚至抱着那株鹅耳枥,自己走到院子里坐着了。
天空是很正的蓝色,天上飘着几朵洁白的云,阳光正好,也不刺眼。
沈大夫关了医馆的门,坐在小妹身旁。
“哥哥,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有个道士给我们换命。”
沈大夫怔了一下。
因为那时的小妹并不知道换命的事,再加上后来沈家没落,她大病一场,将幼时的事情全然忘记,怎么会突然梦见呢?
“哎,早知道现在会这样,我就该在那时偷偷摘下那锁,不与你换的。”沈小妹轻轻笑着,自顾自说道。
“还白白耽误了你的姻缘。”沈小妹双手放在腿上,身子前倾,两手并在一起,歪着头,歉疚地看着哥哥。
“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同意的。”沈大夫轻柔地说。
沈小妹抚摸着鹅耳枥的枝叶,说,“以后,哥哥找块儿好土,将它种下吧。”
“你自己去种。”沈大夫像小时候故意逗她那样,没有答应。
那时的小妹,便会哭闹,或者撒娇,反正最后哥哥都会帮她的。
但是这一次,她却说:“我找不到好地方。”
沈大夫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回复她:“好。”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聊到了儿时光阴,聊过了曾经对未来的期待……
最后,沈小妹靠在哥哥肩上,眼中含着泪花,却依旧笑着,说:“要是有下辈子就好了,我还要做你的妹妹。”
“或者,我做姐姐也行,到时候,我给你糖吃。”
沈小妹幼时不高兴了,哥哥便会偷偷塞一颗糖给她,小姑娘见了糖,瞬间喜笑颜开,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笑起来足以让任何人放松。
“好。”沈大夫眼角流下一滴清泪。
“哥哥,怎么突然这么亮啊,有点晃眼。”
“那我给你遮着些。”沈大夫将手轻轻放在小妹的眼睛上,感觉濡湿一片。
他们幼时,常常一起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妹妹嫌亮,哥哥便帮他遮着,结果自己也困了,就用掀开的书盖住两张稚嫩的脸。
等到小妹再醒来时,察觉到脸上的沉重时,便一下子会坐起来,气愤地把哥哥也一起薅起来。
只是今天,哥哥没再睡着,妹妹却没再醒来。
这一天,正好是八月初九。
沈大夫感觉到身侧的人一动不动了,先是轻唤了几声,没有回声。
千般寻药,万般祈愿,小妹最终还是离开了。
他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肩膀在上下抖动。
最后他紧紧抱着小妹,恸哭。
一旁的姒楚念目睹着这一切,很能共情,也有些难受。
梵卿若有所感,轻轻唤了一声“阿念”。
这是姒楚念渡劫回来,他第一次唤他。
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好像已经有千百年没当面这样唤过他了。
姒楚念回过神,发觉梵卿的手正搭在自己肩上,轻拍了两下。
他转头看着对方,用眼神示意自己没事。
当天晚上,沈家医馆门上系了白绸,长明灯燃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来吊咽的人很少。
当地有说法,未出嫁的女子去世,是极其不吉利的,不兴凭吊,说是不仅会给凭吊之人带来不幸,还会对逝者一家不利。
但是,陈木匠登门了。
“哥,我和小妹既订了亲,那婚姻便是作数的,我会办一场冥婚,继续娶她过门,让她进我们家祖坟吧,百年之后,我们还是夫妻。”陈木匠红着眼,请求道。
民间有习俗,未婚配的人如果去世了,必须要配阴婚,或者与活人婚配,当作活人已故的配偶,否则便会成为孤魂野鬼,永不超生。
当然,六合神祇并不管这些,这只是民间传说罢了。
沈大夫站在小妹灵前,面色惨白,目光没有聚焦。
过了一会儿,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陈木匠。
信上写:本有一世之约,奈何我福薄命浅,天不垂怜,从此天人永隔,你我婚约取消,愿君得遇佳人,子孙满堂,福寿永昌。
信的最后一行字墨迹稍浅,或许是写信的人后来又补上的:就当予我自由身,不受羁绊。
陈木匠看后,泪流不止,最终按照小妹的意思,放弃了婚约。
其实,他们都明白小妹的良苦用心。
沈木匠若将她迎进门,再娶便是续弦。
他一辈子还很长,她终究不忍心毁了他一生的幸福。
小妹下葬后的第二天,沈大夫便开门继续行医了。
他依旧温和,只是不常带笑了。
但是,有小孩子生病,他还是会掏出一块糖。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沈大夫照常行医,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接受了孤身一人的生活。
九月廿日。
这天,是沈大夫的生辰。
自从父母过世后,沈小妹便主动承担了为哥哥过生辰的任务。
他来到这个镇子的第一个生辰,小妹在晚上医馆关门后,突然端出一碗面条。
“哥哥,生辰喜乐。”晚上照明的烛光映在小妹含笑的眼睛里,明亮得像天上的繁星,她期待地说,“这是我跟着王大娘学的长寿面,我可学了好久呢,你快尝尝。”
其实,连他自己都忘记生辰这一茬了。
他端起碗,吃完了那碗面,连汤都没剩。
小妹那时才十岁出头,从来没有做过饭,但是那碗面,却是色香味俱全。
小妹还是那么聪颖,学什么都快,一次就能做好。
后来,小妹年年记得为他过生辰。
沈家本来就门衰祚薄,他们兄妹在世间只剩彼此了。
当一个人在这世上只剩下一个亲人时,便会格外珍惜这份亲情。
但是,今年不会有人为他过生辰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人记得了。
重境里的时间变化很快,几个时辰,姒楚念他们三人便看完了沈大夫的过往。
沈大夫走到那株鹅耳枥前面,浇了些水,摸了摸它的枝叶,垂眸看着它,姒楚念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他现在感到了强烈的哀伤。
这是重境之主带给他的。
这一夜,沈大夫坐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星辰。
他注意到了一颗星。
年幼时,小妹尚未降生,他喜欢窝在母亲怀里看星星,那时他很喜欢南边的一颗星星,虽然在漫天星辰中,它并不起眼。
可是小小的他一眼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