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炫是神，那时正处在鼎盛时期，于他而言，帮助一个小妖，无非是动动手指的小事。

不过故事的结局比较特别。

人妖相恋，人的寿命有限，留下来的妖注定孤独一生，所以后来，妖将自己的金丹给了人，人代替妖活了下去，后飞升成仙，修成正果。

姒楚念记得，他问过梵卿，那凡人成仙后，是否又与容炫产生过瓜葛，那时对方的回答是——点凡人升仙的那位神道，在凡人的过往中，看见了容炫，于是抹去了他关于容炫的记忆。

姒楚念正思索着要不要跟华颜讲这件事，天却变了。

今日原本是格外好的晴日，此时却从四面八方传来隆隆的巨响，天空也骤然暗下来，河中游鱼沉入水底，四野虫兽惊忙寻找遮蔽之所。

天上如同裂开了一条狰狞的口子，一道紫电直直朝着几人所在之处劈下来。

这是华颜的天罚！

姚商菁没想到这天罚来得如此之快，一时懵住了，刹那间，他瞥见了梵卿的神情。

姚商菁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天雷映射下出现了幻觉——他竟然看见梵卿不屑地笑了一下。

姒楚念看见梵卿的表情，预判到了什么，随即撑起壁障，将华颜罩在下面。

紧接着，梵卿在天雷即将落下的最后一刻，果断抬手。

方才还像是被墨浸染了的天幕，顷刻间恢复一片碧蓝，重新飘起几朵白云，旷野恢复了寂静与祥和。

他生生逼退了对华颜的天罚。

姒楚念也随之撤去华颜周身的壁障。

姚商菁僵在原地，半晌才开口，惊叹道：“还可以这样的吗？”

梵卿沉静开口：“若是一切当真按照天命安排，分毫不差，那么向神明的祈愿不就是空的了。”

“天道都能设置乌有命，一切就并非是一成不变的。”

姒楚念笑着拍了拍姚商菁的肩，道：“这无非就是一个警告，挡回去就算捞着了，若是天道真的要降罚，岂止一道预先大张旗鼓的天雷就能解决的？”

姚商菁依旧无法平复，天罚说退就退，那这么多神仙挨的雷劈都算作历练的吗？

经过这么一遭，已经过午时了，姒楚念看华颜的状态，便说：“既然都这样了，不如先休息半日，晚上再出来。”

几人也没心思转悠了，于是由梵卿开了一道法门，四人迅速回到了客栈。

安置好华颜后，梵卿恰巧收到了麋柃传来的信。

姒楚念问：“怎么了？”

梵卿将手中的竹签递给他，解释道：“昨日我命麋柃去栩山查看，果真如我所料。”

栩山，是容炫在世的修行之处，也是他最常居住的地方。

姒楚念看着竹签上的内容，诧异道：“找不到？”

梵卿：“容炫向来独来独往，制造那次陨落时，已经隐世多年，所以这么多年来，无人造访栩山。”

姒楚念：“这么庞大的幻境，持续万年，不被发现，如果幻境被栩山托举着，就说得通了。”

可是这样就出现了一个更大的疑点。

栩山，如此福地，怎会轻易去托举幻境呢？

二人都想到了这一点，但一切都要等到幻境散了才能查明。

梵卿给麋柃回了信，告知对方先不要寻了。

暮色四合，四人已至城郊。

四周已经围满了来看铁水花的人。

巨大的坩埚里，盛着火红的铁水，年轻的铁匠披着黑色斗篷，抄起柳木勺，舀了一勺铁水。

随着一声雄壮有力的喝声，铁水被泼洒到空中，炸起盛大而灿烂的金华。

漫天碎金，这是凡尘中人竭尽所能，可捕获到的星辰之外璀璨。

姚商菁惊叹于凡人的巧思妙工，总有人为了一刹那的美，愿意在短暂的生命中汲汲数年。

梵卿在满天灼灼的火花中，看见了当年在黑寂夜空中，掀起凤凰流火的姒楚念。

他不再看绽放在眼前的铁花，而是注视着身边的人。

姒楚念漂亮的眼眸映射出点点晶亮，可是那样亮的眼睛里，却无比平静，只是略带了些许欣慰。

那双眼睛猝然看向他，虽不再映着火花，却在对上他的眼睛时，更加明亮，那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梵卿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份欢喜是他独有的，无可替代。

华颜欢欣于眼前盛景，那是发自灵魂的震动。

他忽然觉得有点可惜，不自觉叹道：“如果你也在就好了。”

姒楚念就站在他旁边，自然是听到了。

他恍然发觉，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在很久之前。

当夜，姒楚念没再挣扎“又回到这里了”这个问题，可他仍是久久难眠。

“如果你也在就好了。”

梵卿偶尔也会这样想吗？

这个人看着他长大，陪着他从凤凰幼体化形为人体，千般迁就，万般呵护，教他学道，助他修行，他的身上，早已烙下了梵卿的影子。

在漫长相伴的岁月里，他渐渐成长，走过驳杂的世间，经历了各种不同的事，那个人却从未变过，他看上去永远沉着，永远光风霁月，如同睢山下的风。

梵卿待他，也从未变过。

他只要回头，那个人就在那里。

由是迁动心境变化。

两个人之间心照不宣，又相互试探，相互纵容。

翌日清晨，姒楚念睁眼时，天已大亮。

他躺在床上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今夕何夕。

姒楚念的房门被敲响了，他坐起来，刚想应声，就听见对面的门打开了。

梵卿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怎么了？”

回答他的是一道恭敬的声音：“今日中秋，小店给客人们准备了月饼和桂花酿，正挨门送呢。”

梵卿道：“你去忙吧，我送进去。”

伙计道了谢，脚步声远了。

姒楚念在他们说话的功夫里，已经下床整好了衣冠。

他自己开了门，恰好看见梵卿的手抬在半空中。

梵卿见他出来，笑道：“起了。”

姒楚念含糊嗯了一声，侧身，让梵卿进门。

梵卿端着托盘，进了屋，又问：“睡得好吗？”

姒楚念关上门，跟在他身后，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随口回道：“还行，一夜无梦。”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姒楚念又忆起了昨夜难眠时想的那些事。

果然到了晚上就容易多想，今早一见这个人，那些困惑、挣扎就好像被晨曦驱散了。

姒楚念看着梵卿放在桌子上的托盘，盘子里的月饼小巧别致。他随手拿起一个，尝了一口，是栗子馅儿的，于是赞道：“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梵卿便也吃了一个，笑道：“确实是废了心思的。”

这一日，他们去了京城南郊的望月湖。

姚商菁道：“这湖的名字倒是应景。”

华颜好似心情不错，话音都轻快了：“你知道为何叫这个名字吗？”

姚商菁：“可是有什么典故？”

华颜看着湖面上麟麟的波光，道：“这湖名为望月，实际上是因为一块石头。传说曾有一人极其向往月亮，常站在湖边赏月，后来，竟觉得自己时时都能看见月亮，遂不知天地时节，渐渐的，化为了一块枯石。”

姚商菁感叹道：“当真是个痴人。”

“那块石头呢？不如我们去找找？”姚商菁又问。

华颜欣然：“也好。”

于是四个人绕着湖一边踱步，一边观察周围的石头。

丝丝凉风自湖面吹来，还算惬意。

他们足足饶了一圈，也不见那人形的怪石。

华颜心生一股落寞之意，但是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轻声说道：“少说有一万多年了，石头早就变了样子，甚至可能已经消失了。”

姒楚念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于是道：“这世间唯有一样东西永远不变，那就是变化。”

湖面上空飞过一群南迁的大雁，如同波浪一般，黑压压在空中翻腾而过。

姒楚念继续说道：“今年雁非去岁雁，可去岁雁未必不是明年雁。”

临近黄昏，望月湖周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中秋节，这边有放天灯的习俗。

姒楚念拉着梵卿去买了四盏天灯，一人一盏。

姒楚念兴致勃勃道：“凡人喜欢把心愿写在灯上，这样就会得偿所愿，不过也有人习惯在点灯时默念心愿，只要够虔诚，都可以实现。“

说罢，他看向华颜，问道：“想好许什么愿了吗？”

华颜笑道：“这么认真的话，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姒楚念把时间留给他，便和梵卿一起走到湖边，又一同放了灯。

这会儿放灯的人还不算多，二人看着明灯缓缓升天，直至化为缥缈的光点。

谁也没有问对方许下了什么愿。

等他们回到原处，华颜和姚商菁正好在灯身上写好了字。

姒楚念半开玩笑着说：“我来替你点灯，这可是凤凰神火呢。”

华颜笑道：“这么珍贵的火种，定然是能让心愿快快实现了？”

姒楚念瞥见华颜灯上的字，写的是：请君入梦。

姒楚念的指尖已经燃起了火苗，他一面点灯，一面笑说：“那是自然。”

华颜松了手，姚商菁的天灯也放了出去，此时，河边放灯的人也多了。

无数盏天灯飘摇升空，遮盖了星光，伴着一轮高悬的明月，素日清寂的月光都变得热闹起来。

平滑如镜的望月湖上，映着漫天灯火，尘世中万千的希望，都在此刻得到了寄托。

回程的时候，姚商菁走在边上，四处张望，突然惊呼一声：

“你们看！”

华颜离他最近，闻声转身，见姚商菁指着地上，道：“那里，像不像人影！”

湖岸不远处，一方岩石在月光的照射下，投下来一道影子，如同一个抬头仰望的人。

姒楚念也觉得惊喜，出声道：“望月石。”

华颜的眼睛亮了，他不自觉凑近了些，一瞬间有些出神。

他也可以看见容炫见证过的一切。

那一晚，他回到客栈后，早早的就歇下了。

容炫果真入了他的梦。

梦中之事，一如当年，缱绻温柔。

梦里依旧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他们一同走过的，不再只是幻境里的栩山，而是容炫画里的秾华天地。

次日，华颜醒时已经日上三竿。

姚商菁没有练功，他正坐在桌边，低头研究着什么。

华颜起身，凑过去查看，姚商菁听见声音，回头笑着跟他说：“早啊。”

华颜慵懒的声音响起：“早。”

随后又问：“看什么呢？兴趣盎然的。”

华颜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见姚商菁手中捏着一张坤舆图。

姚商菁兴冲冲地跟他解释道：“今日一早，二叔和梵卿神君把这幅图给了我，说让咱们去这些地方玩一玩。”

“哦？那他们俩呢？”华颜坐到了姚商菁对面，抬起一双丹凤眼，问道。

他有些惊讶，这二位真就放心这少年自己跟着他到处跑？

姚商菁继续说道：“神君座下的仙侍出了点事，另外，我姑母在凡间有些事要处理，二叔要照应着些，二位暂时走不开，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由我来陪您。”

他敛眸听着，心道：这两位真是叫他由衷敬佩，仅用三日，就敢断定他不会变卦。

“你姑母？”他轻笑一声，继续说道，“怫意的弟子？”

姚商菁：“是。”

“有意思。”华颜目光落在坤舆图上，意味深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