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云往往是别有韵味的,伴着时时过境的清风,偶尔能将炙热的太阳遮蔽片刻。
姒楚念拿着把扇子,覆在脸侧,稍稍遮挡着撒在脸上的日光。
临近过节,街上人多,必然喧哗,他们毕竟是修道之人,都不是很喜欢吵闹的地方,正盘算着走条人少的路出城。
在四人准备离开这条繁华的街道时,身后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听起来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妖孽!还不快束手就擒!”
好俗的戏文唱词,姒楚念这样想。
四人回头,就看见一个年轻姑娘跌倒在地,道士打扮的男人站在旁边,甩着拂尘。
四周已经围了不少百姓,想看热闹,又顾忌所谓的“妖孽”会不会伤害他们,只敢围在外围,一伙儿一伙儿地扎在一起,说三道四。
华颜问:“这是什么情况?”
这种事实在稀奇,几人也凑了过去。
“她不是妖孽,她是我娘子!”一个布衣男子从道士身后冲出来,挡在女子身前。
男人身着短褐,怒目圆睁,指着道士的鼻子骂道:“你这妖道,信口雌黄,我娘子温柔良善,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妖!”
这男人表面上虽强劲有力,精神抖擞,可在姒楚念他们的眼里,此人周身的灵气却并不稳定。
道士气得抖了抖胡子,冷哼道:“呵,朝夕相处,你怎会看不出她的异样,我劝你不要再自欺欺人,免得日后惹祸上身!”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这时,人群里传出一道声音:“这位道友,您说这姑娘是妖,那阁下可有证据?”
道士寻声望去,说话的人长身而立,貌若冠玉,脸上挂着微笑,那笑容却让他莫名感到不安。
正是姒楚念。
道士打量着说话的人,也注意到他身边另外三人,大约明白四人是一起的。
这四人光看衣着打扮就不是平民百姓,气质相貌更是个个不凡,定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
“贫道自利州遇到这夫妻二人,一眼看出这女子乃是只恶狼所化,欲收服之,谁知这猎户竟执迷不悟,包庇妖孽,遁逃至京中,如今又被我捉住,竟还想跑!”
“哦?“姒楚念弯唇看他,“一眼看出?如何叫人信服?”
姒楚念说话不紧不慢,平静地看着他。
猎户将自家娘子护在身边,看了一眼姒楚念,拿不准对方什么意图,只是盯着对面的道士,等着对方的答话。
那道人笑了一声,牵动着下巴上的胡须,浑浊的眼睛里透着胸有成竹的气势,道:“贫道有一祖传的铜鉴,反射阳光,便可令妖物现出原形!”
如今正处在风口浪尖的夫妇俩都显得有些紧张。
姒楚念悄悄扯了扯梵卿的衣袖。
梵卿会意,风轻云淡道:“烦请一试。”
道士从怀里摸出一面铜镜,铜镜背面刻着太极八卦。
姒楚念定睛一看,确实是个好法宝,不过可惜,今天怕是发挥不出作用了。
道士向旁边迈了几步,找好角度站定,缓缓举起铜镜,双眼紧紧盯着被他称为妖孽的女子。
刺目的光打过来,猎户的眼睛被晃了一下,背过身去,挡在了女子身前。
道士嘲讽地笑了一下。
铜镜反射的阳光直直落在他们身上,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
可什么也没有发生。
姒楚念打破了寂静,故作好奇地问:“怎么?还没开始动用你的传家宝吗?”
梵卿在旁边发出一声轻笑,没忍住在识海里评价道:“刻薄。”
虽然不是什么好词,可梵卿说给姒楚念,反倒多了几分无奈,甚至是不动声色的……称赞。
道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他晃了晃手中的铜镜,见依旧没反应后,不可置信地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端详,甚至拿袖子擦了擦,随后又对准了阳光,仍然没有效果。
猎户见他束手无策,放下了心,趁机道:“你这妖道,分明是修道无果后疯了,四处找麻烦,咬来咬去,搅得人家不太平。”
四周围观的百姓纷纷唾弃之。
道士手忙脚乱地收起铜镜,甩了甩拂尘,落荒而逃。
一场闹剧结束,四周百姓也四散而去。
夫妇二人对着姒楚念和梵卿道了谢,也匆匆忙欲离开。
“二位等一等。”叫住他们的是华颜。
梵卿和姒楚念不知他要做什么,各自疑惑,视线交汇,碰了一眼,又分开了。
正要离开的一对男女停下了,却没有回头。
只听华颜问:“二位日后打算如何过?”
猎户依旧扶着妻子,转头笑道:“您这话问的,当然是像以前一样了。”
华颜:“那道人今日吃了瘪,明日就说不定来找二位报复,东躲西藏有用的话,今日就不会被逼到大庭广众之下了。”
夫妻二人转过身来。
他凑近了些,继续道:“以后可未必像今天一样幸运。”
毕竟还在大街上,人来人往,华颜的话说得模棱两可。
华颜见二人神情有所松动,拿眼瞟了瞟四周,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城郊,四野无人。
松林里,凭空出现了几个人。
身着红衣的男人率先问:“说说吧。”
夫妻二人踌躇地互相看了看。
华颜见他们不说话,便问道:“你明知她是匹狼修炼而成的妖,不怕吗?”
猎户:“怕,怕过,可她不会害我。”
“你这么笃定呢?”华颜意味不明地笑着,像是来自冥府的审判者。
姒楚念见气氛有点微妙,于是道:“无论她是否害你,可她终究影响了你的灵气,你不会没有察觉的。”
姒楚念瞧着狼妖,继续道:“虽然人们听民间传说、看戏文小说会把妖刻意丑化,进而不分青红皂白地抵制妖,不过有句话还是对的——人妖殊途。”
点到为止,姒楚念没再继续说下去。
女子的眼神倏忽一变,看上去有些紧张。
华颜叹了口气,道:“你道行不高,修为尚浅,虽从不害人,也不走邪魔外道,可一直待在凡人身边,到底会夺取他的灵气。你虽在尽力遏制,也用自己的修为为他壮体,可你要知道,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
女妖听了这段话,直直跪下,华颜立时躲开,姚商菁见状赶紧起了术法,将女妖扶起来。
“今日幸得几位仙人相助,他对我有恩,我们互相爱重,本该是和和美美,可错在天意弄人,殊途不能同归,那便走一步看一步,最终,最终……”女妖说不下去了,猎户拍了拍她的肩,无声安慰。
修道不易,就算她能维持丈夫长寿健康,那自己修道百年的成果,也会前功尽弃,甚至有可能退化至狼体。
“哪怕抛却百年修为,也要求这短短几十年的相守吗?”华颜看着两人,神色哀伤。
一人一妖,如此决绝,又如此勇敢。
华颜突然施法将猎户弄晕,女子惊呼一声,扶着丈夫,不解地看向华颜。
后者眼神幽深,看着她,道:“如果你们之间可以像普通凡人一样生活,不受打扰,你的修为不被耗损,他的身体也不被消磨,百年之后,他死了,你是妖,寿命长得多,你该怎么办?”
女妖笑了一声,像是觉得这种说法过于不可信,但却坦诚地回答道:“后事,没人说得清。”
她没有意气用事,承诺殉情,也没有说要忘却前事,继续修行,这是绝大部分人意想不到的回答。
华颜笑了,说道:“以上的事我有办法做到,不过我有条件。”
姒楚念隐约猜到他想做什么,可又觉得太过不可置信,于是看向了梵卿。
梵卿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要动。
女妖惊诧地望着华颜,她看不出这人什么身份,只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神秘诡谲的气质,不像是仙。
华颜轻松道:“待他百年之后,你去为我守墓吧。”
姒楚念他们跟着华颜不到一天,后者就平静地对不久将要到来的陨落表示了接受。
这远比他们预想的要早,并且毫无波澜。
女妖心下疑惑,问:“敢问仙君,在何处守墓?”
华颜笑笑,道:“到时你自会知晓。”
随后,他熟稔地在女妖的额头上作了一印,那动作行云流水,好像从前就做过相同的事一样。
梵卿见他如此,沉声提醒:“华颜,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女妖修为太浅,灵气不足,所以才会吸收身边人的灵气,这是修行过程中不可控的事,所以妖在修为尚浅时,往往躲在深山老林里,吸收天地精华。
如今这夫妻二人执意不肯分开,唯一的解法就是给予女妖充足的灵气,使之不再被动吸收。
可华颜只是成灵,若将自己的灵气渡给女妖,就相当于自戕。
还有一个更严重的后果,遭天罚。
对修行之妖这种程度的干涉,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恩泽”的限度,足以改变某些人的命运,而干涉他人命运,对于任何生灵来说,都是大忌。
女妖闭着眼睛,额头上的印泛着金光,华颜的指尖停在她的额前一寸处,对梵卿道:“我身上的灵气,无论如何也是要浪费的,不如送出去,也算留下点什么……不枉这一遭。”
话毕,华颜的指尖落在了女妖的额上,霎时间,丝丝缕缕具象的灵气自华颜周身涌动,通过印记,流进女妖的体内。
姒楚念和梵卿终究没有阻拦。
华颜不多不少地给自己留了足够支撑三个月的灵气,他收手后,险些站不住,姚商菁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他。
华颜在原处缓了缓,轻声对女妖说:“我叫华颜,记住我的名字。但是你要守墓的人名叫容炫,日后请将我的名字刻在他的旁边。”
猎户此时也悠悠醒来,华颜转身,姒楚念开了法门,几人便离开了。
法门的另一头落在河滩上,华颜的状态已经恢复如常。
姚商菁愤愤道:“那道人凭借照妖镜,逼得妖在大庭广众之下现出原形,好找个冠冕堂皇的由头收服善妖,炼化成丹,看他今日的作为,恐怕已经坑害了不少的妖,就这样让他跑了吗?”
修行百年的小妖对凡人来说,灵气已经很足了,所以总有投机取巧的道人捉妖炼丹,滋补己身,增长修为。
可妖也分善恶,哪里就有那么多作恶的妖恰巧被抓住呢,于是便有道士不加遴选,只顾捉妖炼丹,以此为修道之主法。
这当然是不被允许的。
制止和惩治这种行为,也在仙道的行事范围之内。
姒楚念言简意赅道:“我已将此事转告通仙观,会有地祇处理。”
姚商菁便放了心。
姒楚念看着华颜,想说些什么,可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他想起当年梵卿无意间同他谈起的一件事,于是说:“容炫当年也做过类似的事。”
华颜眸色一动,抬头看向姒楚念。
看来他并不知道,姒楚念想。
果然他们是分不清的。
有些时候还是当局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