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廷杖之后,叶轻寒连续三个月都没能下床。
春晓晚不愧是天晟国一等一害人的毒药,当时叶轻寒还在发作中,就被拖去廷杖。狠绝的棍棒之下,再加上药力催发,叶轻寒五觉变得敏感至极,不仅受刑时痛得死去活来,醒来后更发现自己筋骨皆废、内里亏空,已伤了根本。
他本来就手脚无力,现在更是虚弱到了极点,稍微多走几步路,就得停下来踹口气休息。
叶轻寒也料到了如今糟糕的处境。
不过没关系,武力对现在的他来说毫无用处,只要没伤到这张脸,他就仍有转机。
这三个月里,温如喜一直侍奉在叶轻寒身边,尽心尽力,没有丝毫轻视和不耐。
但这就足够可疑了。
叶轻寒虽然住在后宫之中,却没有一个正当的身份。作为任人宰割的前朝太子,叶轻寒自认为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可图之事,可这个从未谋面的小太监,究竟为何一直守在他身边?
但叶轻寒并没有赶走温如喜。
因为温如喜一边照顾叶轻寒,一边还能给他带来外界的消息。
比如虽未明诏,但齐王已被变相禁足府中,声望大减,昔日门庭若市的齐王府,逐渐变得萧条起来。
比如齐王手握半边虎符,麾下士兵随他自北境赴京,此时正驻扎在皇城之外,京都上下,惴惴不安。
甚至还有来自南方的消息。
“上个月淮州已建立了新朝廷,自称南晟国。南境十二州的节度使都表明继续拥护正统,与大周势不两立。但在前几日,南晟皇帝突然宣布禅位给誉王,各路节度使似乎对誉王继位颇为不满。”
温如喜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叶轻寒束完发,又服侍他穿上外衫。
前些日子裴戟对叶轻寒表露了三两句关心,后宫的风向立刻变了。
宫里上下全是嗅觉灵敏的猎犬,忙不更迭地将贞女楼上上下下翻新了一遍,同时送来许多日用必需之物,叶轻寒终于不用再穿打满补丁或洗得发白的旧衣了。
叶轻寒伸展双臂,垂眼看着温如喜埋头给他系腰带,漫不经心地说道:“叶承泽的母系家族地位低下,家中最高的官职也不过小小五品,若不是他娘使了手段第一个生下皇子,怎么可能爬到贵妃的位置?古往今来,最讲究嫡庶有别。庶子继位,实非正统,怪不得臣子要与朝廷离心。”
只是没想到叶承泽动作这么快,南晟局势才刚刚安稳,就迫不及待从父皇手里夺权。
叶轻寒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叶承泽的野心从来都赤裸裸地写在眼里,要不是被叶轻寒一直踩在脚下动弹不得,恐怕早就开始不安分了。
温如喜似乎只是单纯给叶轻寒带来消息,并不在意他的反应,此时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一般,埋头干活,没了下文。
叶轻寒默默移开目光,对着铜镜前后看了看,用手指在嘴唇上使劲一蹭,苍白的双唇被揉出几分血色。
叶轻寒满意地勾起唇角,离开贞女楼,向宫外走去。
今日正是他前去添柴加火的日子。
叶轻寒从马车上下来时,一袭青衣的谢沅已经等在齐王府门口。
数月不见,这位小谢大人仍旧一副全天下都欠了他钱似的的黑脸模样,此时看见叶轻寒,眼里的鄙夷和不满更是不加掩饰。
叶轻寒双眼微弯,端着一张和煦笑脸迎了上去:“谢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仿佛怕污了眼睛,谢沅正眼都不给他,冷冷说道:“是你向陛下求旨,说要同我一起拜访齐王殿下?”
叶轻寒点点头:“没错。上次时间匆忙,没能跟谢大人好好解释,轻寒担心谢大人郁结于心,便想今日趁这个机会向大人道个歉。”
“有什么好向我解释道歉的?”谢沅板着脸,声音冷硬,“你自己丢了气节,遭天下人耻笑,遭后世人唾骂,你该向自己道歉。你这样毫无礼义廉耻的龌龊之人,若不是皇命难违,我怎么可能再与你相见?”
叶轻寒第一次见谢沅,便知道这人虽然看着是个年轻贵公子,但为人品行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那天夜里,谢沅怒骂叶轻寒的话还声声入耳,当时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此事涉及皇室颜面,皇帝定不会重罚齐王,但谢沅就是要站出来大声斥责。
任何不仁不义不礼不信之事,谢沅都不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叶轻寒垂下眼睫,遮住眼中划过的漆黑冷意。
真好,也只有生在位高权重的勋贵之家,从小不经风雨,未受挫折,才能养成这样锋芒毕露的性格。
就像从前的叶轻寒一般。
但唯一的区别,就是叶轻寒从不觉得,为了胜利不择手段,有什么不对。
叶轻寒没再辩解,只是又朝谢沅笑了笑,与他一同走进了齐王府。
如今的齐王府比起上次来的时候,冷清了许多。没了频繁来往的访客,偌大的王府显得空荡荡的,在寒冬腊月中,竟有分凄凉之意。
叶轻寒和谢沅找到裴越的时候,他正斜躺在小院的石凳上,双眼迷离,满身酒气。
“参见齐王殿下。”
两人走上前,躬身行礼。
裴越醉得迷糊,看见叶轻寒出现,先是惊喜地瞪圆双眼,然后才想起自己对他做过什么,又心虚地移开目光。
“……轻寒,你怎么来了?”
叶轻寒走到石凳前,低眉说道:“轻寒特来向王爷赔罪。”
裴越一怔,疑惑问道:“赔罪?赔什么罪?”
叶轻寒面色黯淡,低声说道:“王爷如今被软禁府中,皆由轻寒而起。当晚若不是我醉酒误事,在王爷面前失了分寸,也不会连累王爷被陛下责罚。”
听到叶轻寒提起那天晚上,裴越面色微变,但很快就变得五味杂陈。
——原来轻寒并不知道那天被下了药,还以为是自己醉酒失态,做出不堪举动。
也是,叶轻寒那天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而且那种情形下,所有人都恨不得没看到齐王殿下做的荒唐事,根本不会有人在叶轻寒面前乱嚼舌头。
裴越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丁点愧疚感。
他伸手扶起叶轻寒弯下的腰,说道:“那晚我也喝醉了,不能全怪你。”
“王爷。”叶轻寒抬头看他,眼瞳黑亮,没有一丝阴霾,全然信任地倒映着裴越的身影。
裴越被他看得心里痒痒,就想立刻为他做些什么,便转头冲一旁的谢沅斥道:“谢沅,那天你说的那些话也太难听了,重璧侯怎么可能是那种不堪之人?你快点向他道歉。”
谢沅瞪大双眼,大声反驳:“齐王殿下,微臣所说皆为事实,何错之有?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王爷不要被这媚上之徒骗了去!”
裴越简直要被这位小谢大人烦透了。
门下省本来没有谢沅的位置,可他家族势大,在北境之内可谓权势滔天,竟给谢沅安排了一个能够长随天子近旁的谏议大夫之位。
谢家在北境时就暗中支持齐王,如今更是裴越身后最大的倚仗。裴越本想着谢沅是自己门下,把他塞到裴戟身边,起码能成为一枚膈应人的眼中钉,结果还没刺痛裴戟眼睛,自己就要被他念叨过去了。
裴越深吸一口气,不再看谢沅,而是柔声对叶轻寒说道:“院中寒冷,要不要进屋取暖?”
叶轻寒摇了摇头:“既然王爷在这里饮酒,轻寒愿同王爷共赏雪景。”
叶轻寒说着,膝盖却突然轻轻一颤。
裴越察觉到他脚下不稳,连忙将他拉着坐到身边,问道:“怎么了?可是伤势还未恢复?”
叶轻寒坐下捶了捶腿脚,低声说道:“只是脚站僵了,不碍事。”
裴越心疼极了,说道:“廷杖五十,罚得太狠了。轻寒,不怕告诉你,皇兄这般手段,我是很不赞成的。”
叶轻寒听到裴越如此胆大之语,不由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长袍的狐裘软毛包裹着叶轻寒的脸颊,他微微张着嘴,细薄的白雾不断呼出,加上他此时难得流露的鲜活神情,就像一只毛发雪白的小狐狸,娇憨之中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媚态。
裴越心里暗暗赞叹——
若他能拥有叶轻寒,定要将他养在纯金砌成的宫殿之中,奉上最华美的衣衫和最贵重的首饰。他甚至愿意给叶轻寒穿上明黄色的衣袍,欣赏他的小太子矜贵又迷人的模样,再亲手为他脱下。
裴越脑中想象着无数画面,酒劲上头,脸颊被烧得通红。
叶轻寒却什么都没察觉,他似乎因为裴越的话回想起廷杖时的痛苦,肩膀瑟缩一下,垂下了眼。
裴越看在眼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也只有裴戟那个莽夫,才舍得对这般美人下那么重的手!
此时小院中没有其他人,裴越说话愈发肆无忌惮:“当初父亲伤重,不宜在战场颠簸,我便提议遵循礼制,停战奉孝。可没想到大哥竟然不顾劝阻,擅自率兵攻城。父亲得知消息后,被他活活气死,可大哥眼里只有战功,哪里肯回头!嫡长子拒绝奉孝,最后只能由我运送棺椁返回离都。”
裴越说着,语气越来越激动:“凭什么?他不守规矩,当上了皇帝。我辛苦谋划,却只为他人做了嫁衣!要不是我率兵大败殷赤军,皇城兵力又被分去行宫,裴戟哪里会那么容易攻入京都?”
叶轻寒突然伸手搭在裴越手背上,低声劝道:“殿下慎言。”
裴越反手紧紧握住叶轻寒的手,急切说道:“当时我是真想停战的,若不是大哥——”
“殿下。”叶轻寒轻轻打断他,一双浸着水色的双眸似乎包含着脉脉柔情,“轻寒知道殿下为我之心,殿下不必多言。”
叶轻寒神色黯淡,长叹一声:“当时我们收到停战消息,朝堂上下都松了一口气……父亲被吓出了心病,兄长便劝说父亲去行宫散心休养,可惜当时情况复杂,最后没带上我。”
皇帝率众臣前往行宫,叶轻寒身为东宫,本来应该随驾同去的。可临行前皇帝不知被贵妃吹了什么枕边风,最后竟只有大皇子叶承泽跟着去了行宫。
最后被留在京城的叶轻寒沦为阶下囚,而本应属于他的至尊之位,却被叶承泽偷了去。
殷赤军无端节节败退,叶承泽突然提出前往行宫,裴闵伤重,裴越提议停战……这一切都太巧了。
裴越紧紧抓住叶轻寒的双臂,前倾身体,与他越靠越近:“轻寒,若我早知你被留在京都……”
“齐王殿下!”
突然,一声暴喝打断他的话。
谢沅双目圆瞪,怒不可遏,厉声喝道:“您是大周的齐王,重璧侯是前朝太子——您若知道他被留在京都,您意欲何为?”
裴越面色倏然一沉,眼神阴翳地看向他:“小谢大人,你越距了。”
谢沅什么都不怕,满身正气地大声道:“当时太上皇伤重,殿下停战,实为奉行孝道,怎么今日殿下说起来,却像是为了重璧侯?”
裴越简直要被谢沅气笑了,怒道:“你父亲在本王麾下谋事,你也受荫于本王门下,你现在这般与本王对着说话,是想背叛本王,改换门庭吗!”
谢沅目光如炬,没有半分退让:“我是大周的臣子,效忠的是大周的天下,何来背叛?何来改换门庭?我不管父亲与你有何谋划,都与我谢沅无关。我只有一个身份,就是门下省谏议大夫,直言极谏,匡正君非,只对皇上负责。倒是齐王殿下,竟对九五之尊口出狂言,说什么为他人做嫁衣?齐王是不是忘了,你身份再尊贵,也是陛下的臣子!”
“你!你这个——”
裴越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谢沅却还不停嘴,破口大骂:“枉我之前还认为殿下忠孝双全,品行端方。如今看来,齐王耽于美色,行止无状,对天子不敬,枉为人臣!你二人今日之言,我定要向陛下上书参奏!”
说完,谢沅再不停留,狠狠一甩袖,转身大步离开了。
“噗!”
裴越一口气没喘上来,喷了一口鲜血,两眼一翻,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