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进宫了,那老胖子派人来接了。”
客栈里,暮尘歌正被人伺候着穿一件比起平时繁复许多的衣服,他伸着手一抬下巴,示意蓝玉斋去换上衣架上的另一件:“今天他过大寿,给他个面子,穿好看点儿。”
蓝玉斋也心安理得地让人换衣服:“师妹是不是当皇后了。”
“没有,她之前生了个男孩儿给皇帝高兴坏了,又哭又闹地非要给她封后,关键是原装的还没死呢,朝廷上下全拦着他,你师妹当贵妃吃好喝好的也不想掌管后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最后里里外外好说歹说,终于给他劝住了。”
蓝玉斋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这昏聩无能的皇帝早年间因为听劝,在治国上还算没什么大问题,最近几年大概是由于人老了就糊涂倔强,荒唐的事儿干出不少,这样下去迟早要出问题。
但修仙界向来不参与人间的政事,皇帝寿辰以个人身份去皇宫里吃个饭,属于是修仙界和人类最大的交集了。
蓝玉斋和暮尘歌上了马车,皇帝大寿,别管百姓到底是不是从心底里喜欢这个皇帝,总归都开开心心,街景热闹。
一条大街直通皇宫,皇帝给两人的是最高规格的待遇,直到入场,才下了车。
这二人也同样给足的皇帝的面子,让侍卫在自己身上简单搜搜有没有兵器,最后和和气气,自然地进入了宴会。
暮尘歌一入场,大家就都围上来寒暄,一口一个国师近来如何,国师还是如此风流倜傥。
暮尘歌这个挂名国师当得舒服,三年五载见不到一次人影,比起其他每天殚精竭虑,治国理政又树敌,忙得团团转的老头,显得欠揍又喜庆。
寒暄正要到那个聊无可聊的地步,太监尖细的嗓子就告诉大家皇帝来了。
如今的皇帝确实照比以前发福了不少,不过却看起来健康了些,整个人洋溢着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感觉,暮尘歌一看就在心音里和蓝玉斋说这老胖子估计不吃药是起不来了,不然不能一副余力尚存的德行。
蓝玉斋想了想这皇帝后宫里那几个合欢宗女子,认同地点了点头。
皇帝旁边坐着皇后,皇后年纪比皇帝还要大一些,满头青丝白了一半,端庄地梳起来,虽然年纪大了,却保养极为得当,连皱纹都呈现出一种养尊处优的贵气,她目不斜视,也毫不忧愁,看起来想要得到的东西已经握在手里了。
皇后的下位就是那位非常祸国的合欢宗妖妃,貌美无双,皇帝讲话时不时往暮尘歌这边看,皇帝说完了话,她就连忙走过来给暮尘歌敬酒。
“国师大人,许久不见呐,近来身体可好,”她端起酒杯,又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道,“宗主,这儿人多,等没人了我给您磕一个。”
暮尘歌看见这在宫里混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弟子这么多年了还是古灵精怪,由衷笑了一声:“不逢年不过节的磕什么头,你不是又生了一个吗,身体养好了?”
“早就好了,诶对了——”她招来一个太监,“把小皇子给国师大人抱来。”
蓝玉斋闻言也站起来了,虽然他并不喜欢小孩儿,但合欢宗的女子大多不愿意受生育之苦,所以宗内十来年也见不到一个孩子,这位师妹的孩子他还真想看看。
不多时一个老嬷嬷就抱着个包得十分喜庆可爱的孩子来了,身边还跟着穿裙子的公主。
皇帝看着自己的妻女,也坐不住,于是走过来和暮尘歌这位国丈叙旧,没说两句话就抱起自己的儿子逗弄。
那小孩儿脾气还真不错,皇帝喝的那几口酒在身上留下的酒气也没把他惹哭。那只有人膝盖高的公主见父皇只抱弟弟,便轻轻拉皇帝的腰带,皇帝一见,马上将孩子递给老嬷嬷,又抱起公主来。
这位帝王昏聩无能,但这沉迷于普通人乐趣里的样子,又实在不招人厌。
蓝玉斋向来在人前装得能说会道,但想想并不平静的天下,和这龟缩于皇宫之中,笑得满足的皇帝,在这场宴会中,他难得地保持沉默了。
宴会几近终了,各大臣的献礼也被逐一推上来,有人送奇珍异宝,有人送灵丹妙药,风雅一点儿的是古籍名画,直到镇北王的献礼被推上来,那是一辆狭窄的简易囚车。
囚车中是一个非常魁梧的男人,他穿着黑色的战甲,手脚和脖子被镣铐锁住,似乎被粗暴冲洗过的身体湿漉,血污却没有完全消失,一头半长的黑发有几缕编成了细辫子,这是带有北国蛮夷特征的打扮。
那人一抬头,高眉骨和山根,极具攻击性的骨相和那双狼一般颜色形状的眼睛,更能让人肯定他来自北国的蛮夷族群。
他眼中冰冷的恨意着实像一只饿狠了发狂的灰狼,把所有人看得气氛一凝,最后皇后开口道:“这是......”
镇北王上前一步,跪拜道:“这是北国的征南将军。”
北国的征南将军,身为在北国历史上唯一做官的蛮族人,在战争中打响了可怖的名气,也可以说正是因为有这么一个人,才能让国力一直比北方更强的南国长久地和北方和平共处。
皇帝一听,竟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当真?!此人当真是那蛮族鬼将?”
“千真万确!”
征南将军一双淡色的眼睛扫过众人,目光最终在一道白色身影上停滞,并不久远的记忆浮现出来,他嘶哑着声音与记忆中的那人一同念到:“仙门修士......蓝玉斋。”
死牢与寻常监狱不同,宫中的死牢自然更加不同,没有精神各有异常的犯人夹道欢迎,也没有惨叫声和舔血的蚊虫嗡嗡声,这种不是什么人都能被关进来的地方给这位将军一个宽敞的牢狱之灾初体验,如果不是异常厚重的铁枷和来自三个不同方向的铁链子把他牢牢锁成一个跪着的难以挪动的模样,他甚至可以大手大脚地躺在那块虽然有些潮湿但总体还算完整的稻草垫子上。
他的眼睛被一块布蒙住了,他想,那些权色蜜罐里泡出来的南方贵族,就是恐惧这双狼神赐福的眼睛,即便它们并无任何作用。
那黄金堆砌般的宴会席间的每一个人他都记得,在一张张大同小异的虚浮的脸中,紫袍与白衣的两个年轻人,似乎不怕,也不关心。
他见过那白衣人,若他没有骗自己,蓝玉斋便是他的名字。
可他真的没骗自己吗?他为何会出现于这席中?他有那样的力量,为何会成为南国皇帝的走狗?
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其中一人的脚步声最清晰,轻捷利落,是轻功了得之人,余下的大概是狱卒,跟在那人身后。
大概是提审他的人来了,果不其然,脚步声愈近,牢门被打开,他闻到了潮湿阴暗的空气中夹杂了一种很淡的诡异香味。
“都解开。”
温润略带低沉的男声如此下令,几个狱卒便七手八脚地把他身上的枷锁扒下来,他被塞进那些枷锁里太久,手腕脚腕的皮肤反复破损又反复生长,和枷锁生长在了一起,但忽然的重负消失让他觉得身体无比轻松,细微的疼痛几近于无。
随着眼睛上的布也被摘下来,他立刻一拳打向眼前的白衣男人,这种令人畏惧的力量几乎可以把一个普通人撕碎。
“公子——”
蓝玉斋并不闪躲,左手三指捻住他的手腕,右手在他肩侧一推,化力将他一扯,他对身体的控制度极高,迅速反身一击。
蓝玉斋这次一掌拍在他胸口,他竟像被一股似柔似刚的巨大力量击倒,摔在稻草垫子上,正欲起身,竟被蓝玉斋一掌按住,再起不来。
几个狱卒一看这国师的弟子竟然轻飘飘几下就制服了蛮族鬼将,先是震惊地传递眼神,而后又围上来溜须赞美,嘘寒问暖。
“你们的工作便到此结束了,且回去交差吧,让我和他单独说话。”
蓝玉斋虽语气温和,看起来脾气很好,但狱卒也不敢多留,转瞬间走得没影了。
蓝玉斋看着这个眼神极为凶悍的男人,他的眼睛颜色和形状非常像一匹狼,如果欣赏者不害怕这充满了怒意的眼睛,此人也是仪表堂堂。
“还记得我吗。”
“记得,”将军说,两次与这人的相遇,他好像一次比一次凄惨狼狈,“你既然是南国的走狗,为何要救我?”
“我并不听命于奢国皇帝,如果非要说我听命于谁,应当是我的师尊,他在这里当国师。”
他在这里当国师这个说法十分巧妙,仿佛一个游历至此的旅人随便找了个营生。
“起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蓝玉斋站起身,将军也将信将疑,警惕地站起来。
“你不必如此警惕,若我想伤你,你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抗。”
“我知道,”他们走出地牢,此时月上中天,明亮好看,“你施展过那种力量。”
北国的都城半年都被白雪覆盖,白雪妆点着历史悠久,沾了几朝人血的宫殿,让整个都城里里外外都散发着至高威严的腐朽味道。
南国的都城虽然也是在前人的尸体上盖起来的,但看起来年轻活泼很多,朱红墙琉璃瓦和各色的枝条曲折的梅花,都能让人忘记地基之下的龙骨。
“算算从黑海山到这里所需的时间,你没有回到京城就被抓了,是么。”
“嗯,”浑身散发着血腥气味的将军又补了一句,“镇北王的人马在黑海山外等我。”
他甚至没有走出去。
“你带着精锐部队走的是回京的秘密通路,若不是得到可靠消息,镇北王不会带兵前往黑海山。”蓝玉斋道,“有人背叛了你。”
“你想做什么?”
“我带你看看是谁背叛了你。”
他们一直走到御书房后面,这一路上大摇大摆,竟然连一个宫人也没有看到,好像提早知道他们要走这条路,特意避开了似的。
难道要进御书房直接见那皇帝?
他还没来得及问,蓝玉斋就拉住他向着墙壁走去,待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穿墙而过,到了屋内。
面前是一扇厚重的屏风,蓝玉斋伸手一抹,抹出一片透明的视野,让屏风那侧两人谈话的情形清晰可见。
屏风那侧的二人,一个是镇北王,一个就是奢国皇帝。
一直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的那油头粉面的胖太监此刻都不在,看来皇帝对镇北王相当信任。
而且,他们大概要聊一些连亲信也不能告知的东西。
南国的镇北王长得是没有蓝玉斋身边这位俊,看上去四五十岁,四肢比腹部细瘦一些,留了一下巴山羊似的胡子,看起来心有郁结了十几年。
皇帝手中端着茶杯:“前线从未传来什么大捷的音讯,你这礼物,还真是吓了朕一跳。”
“臣选这日子,其实是有讲究的。”
“哦?什么讲究?”
“在年初把鬼将灭了,北边的使节秋天之前就能到,他们的岁贡就必须在明年正月抵达京城。”
如此算来,就能多得一年的岁贡。
皇帝笑了一声,伸手在面前晃了两晃:“我奢国地大物博,何必算计那一两年的岁贡,北国那些吃糠咽菜的,能送来什么好东西。”
“我大奢自然瞧不上他们的供奉,只是为了交上岁贡,必然劳民伤财,今年又雪灾不断,此举必能进一步削弱他们的国力,我们出兵将其平定的日子也就近在眼前。”
“原是如此!”
皇帝恍然大悟,不由大笑,镇北王见此,亦附和着笑出声,像个诡计多端的倒嗓老山羊。
皇帝笑够了就停下来:“好,好啊!不过也要多亏了北边皇帝死得巧,新帝多疑懦弱,拱手将那蛮族鬼将送来,不然,就算是有你的黑兵,也不能打得这么容易啊!”
屏风后的蛮族鬼将浑身一颤:新帝?
听到这里,一切就已经十分明朗了。
离开家乡后,他在不甚太平的北方混饭吃,前亲王行军至此看中他的能力,力排众议破格将他收入正规军队,最开始只给了他一支骑兵。
从骑兵队长一路向上,屡战屡胜,先帝不因他是蛮族而忌惮他,不顾朝臣反对,将他封为征南将军。
为报亲王与先帝的恩典,他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一生为大玄开疆拓土,扫除祸患。
先帝逝去,少帝继位,那些各有心思的朝臣迎来了易受摆布的君主,时隔多年,终于能将他这眼中钉肉中刺拔除。
“多疑,疑他其心必异,懦弱,一心想着求和,怕他将四方诸国得罪死了,后患无穷。又不敢自己动手除掉他,而是借我们的刀,到底是靠爹坐上皇位的废物,蠢得没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