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后院,老槐树于夜雨中簌簌作响。
林尧站在廊檐下紧盯着青瓷碗底残留的药渣,突然扬手,将瓷碗一丢 ,瓷碗砸在树上发出沉闷声响,而后碎成几瓣,砸落于地。
梅花庄一行,她是真没想过会中毒。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破损铁块,就着烛火微光反复端详。
她指尖摩挲着那块锈迹斑驳的铁牌,边角残留的鎏金纹路在烛光下忽明忽暗。这是从梅花庄地窖暗格里寻来的黑云骑腰牌残片,二十多年的铁锈里浸着发黑的血渍。
梅花庄一行,印证了她心底的猜想:二十年前黑云骑一案,梅花庄脱不了干系。只是,他们究竟扮演何种角色呢?林尧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林小公子传信。”流徵裹挟着一身水汽进了茶楼后院,蓑衣上滴落的水珠,在地面洇出蜿蜒血痕 ,向林尧禀报道,“说贵妃与皇后娘娘身上,并无梅花烙印。”
林尧眉头紧蹙,“竟无烙印?”
“正是。林小公子买通了贵妃与皇后娘娘跟前伺候之人,言并无烙印。”流徵递上一个圆筒。
林尧打开,取出信条展开,目光如电扫过,“这就怪了,难道只是巧合?那些女尸呢?可查到什么?”
流徵咬唇,犹豫一瞬道:“查不到。而且,那些女尸不见了,梅花庄里那个救我们的姑娘,也没了踪影。”
“不见了?不对。”林尧猛地抬头,头上木簪在湿润空气中划过一道弧线。她一把拉过流徵,上下打量,见其并无伤口,才松了口气,厉声道,“你又去梅花庄了?何时去的?你明知那梅花庄凶险,为何还去?也不告知我们,万一出事如何是好?可曾想过我们?”
流徵讪讪一笑,握住林尧还欲检查的手,“放心,我无事,并未受伤,莫要担心。”说着,对上林尧不赞同的目光,噗嗤一笑,“你还说我,若不是你身中余毒未清,你自己怕是也打算再去一趟。你最是好强。”
林尧扭头不语,被戳中心思,也不觉尴尬,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盯着她,眼中尽是不赞同。
流徵凝视着此前被林尧摔碎的药碗,碎片散落一地,恰似那夜山道上小腹隆起的女尸,她沉声道:“梅花庄所为,着实让人恼怒,可恼怒之余,又不免让人惊惧,我知道你亦如此。那夜忙于奔逃,来不及查看,也不敢回头。可这几日我时常忍不住想,是不是那日如果我们回个头,是不是就可以……所以,我再次去了。可惜的是,我再去时,早已没了如果。”
林尧明白流徵未尽之言。
如果,还有幸存姑娘在受折磨呢?如果那天我们回头一次,是不是便能侥幸救下她们呢?
可如今看来,梅花庄怕是已将那些人都处置了。就算去告衙门,会不会包庇且不说,没有证据也不说,就单她们自己夜闯梅花庄的行为,又要如何解释呢?更何况,她们是一群早已没了户籍的孤魂野鬼。
所以,那夜所见的女尸便只能深埋下去,哪怕成为梅花的养分,她们也只能当作不知。
这个结论,真是让人……让人憋屈。
林尧伸出手,想接住自房檐下滴落的雨,可这无声又无形,怎么都接不住。
此间半晌没有言语动静,流徵沉默的看着林尧的动作,似是想起什么,她上前一步,将林尧的手握住,掀开蓑衣,就着内里的衣袖仔细擦拭着她手上的水汽,道:“不说这个了。还有一事,我们已与陈都尉接上了头,他如今……”
流徵欲言又止。
“如今怎么了?他在何处?”林尧追问。
“在……落霞镇。”
“落霞镇?他在那?他还在那?那为何我们此前未曾遇见他?”林尧满脸诧异,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他可有说遭遇了什么?”
陈述此前在落霞镇失踪,她们前去追寻时未曾寻到,如今众人归来了,他却现了身,着实蹊跷 。
流徵正欲回答,茶楼后院的门“砰”地一声被一股蛮力撞开,一个身形踉跄的女子狼狈地闯了进来。
“何人擅闯?”林尧与流徵反应极快。林尧脚尖一点,从一箭篓中勾出一支箭,手握着箭柄,蓄势待发。流徵自腰间拔出一弯刀,紧攢着弯刀,目光如炬。
两人皆警惕地朝着闯入者望去。
只见那闯入者发丝凌乱,被雨水紧紧贴在脸上,湿漉漉的衣衫破碎不堪,左肩处一道箭伤狰狞地翻卷着皮肉,鲜血混着雨水顺着手臂不断淌落,淌落在她手指间夹着的三角双镖上,而后再继续淌落,直至淌落在地上汇聚成了一滩血水,触目惊心。
是此前与林尧做生意的影嵇门的那姑娘。
她气息微弱,身子倚在门板上强撑着说道:“此前你让我查门内是谁指使一公子哥去黄关镇与戎狄谈一桩生意的事,如今查清楚了,门内那人……来自皇宫。还有迟掌门……他半个月前,接过……一道密旨。”声音断断续续,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密旨?谁的密旨?那位皇上的吗?”林尧皱眉,答案却出乎她的意料。
“不是,是……。”却见那姑娘的双眼一闭,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般,直直地就朝着林尧的方向倒了下去,她最后的那两个字几不可闻,林尧是凭着唇语才看清的“太后”二字。
林尧收了箭,一把抱起了她。
“流徵,拿伤药来!”林尧抱着那姑娘,裹挟着雨水踢开了房门,轻轻地将那姑娘放在了自己的榻上。
林尧动作麻利地解开姑娘的衣衫,露出那触目惊心的伤口。雨水不断从屋顶的缝隙滴落,打在地面上,溅起水花,更添几分紧张氛围。她接过流徵递来的伤药,眉头紧锁,小心翼翼地给那姑娘上着药。
上药时,林尧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儿时的一个上元夜,那时迟玉提着琉璃灯穿过长街,灯影里的他侧脸被映得半明半暗。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当时他说:“阿尧,有些箭,上不了弓,射不了靶,因为这世道最锋利的箭,从来不在明处。”
林尧又想起那富丽堂皇却又透着威严压迫的宫墙。红墙绿瓦,看似美好,却暗藏无数玄机与危险,令人心生惧怕。
林尧的手有些颤抖,她暗自呢喃着:“迟玉,你最是玲珑心,可如今,竟连你都无法拉开手中的弓吗?”
雨声裹着血腥气进入了梦境。
林尧知道自己应是做梦了。梦里,天色晴好,日光暖煦,母亲站在熟悉的庭院中,手中拿着一把精致的弓箭,笑着朝她招手:“小尧儿,来练箭了。”
她满心欢喜地跑过去,伸手接过弓箭,对着她娘就是自信的一笑:“娘,你可瞧好了。如今,我的箭术可不比娘你差多少。”
她脚下马步踏好,箭簇上弦,拉弓。诶,怎么拉不开?再拉,这弓依旧纹丝未动,她涨红了脸,使出浑身解数,却依旧拉不开这张弓,急得眼眶泛红。
她娘不知何时,已轻轻地行至她的身后,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小尧儿如果你拉开弓了,那就不要弓。你记住,箭是笔直的,不论多少诡谲阻挡,哪怕直丢出去,也能正中靶心。”
说罢,母亲带着她将手中的弓利落地一扔,而后再抬手,将箭直直掷出,那箭便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一般,稳稳地正中靶心。
窗外惊雷炸响,一阵寒风吹过,梦境瞬间破碎。林尧猛地睁眼,只觉嗓子干疼,像被火灼烧一般,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豆芽坐在床边,伸出一只手来探她的额头,见手中触感不再滚烫,松了口气,关切道:“林娘子,头可还疼?”
豆糕缩着脑袋在豆芽身后探了个头:“林姐姐,你总算醒了,你可吓死我们了。”
老妇人虚空地指着她点了点,一边点一边略带嗔怪的冷冷道:“逞能!怎么不再去狠狠地折腾一番?莫不是想把自己折腾得再也醒不过来才甘心?先是中了毒,又跑去淋雨,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
阿七与阿满虽未上前,却也立在门边担忧的看着她。
流徵端着一碗盛满汤药的药碗入门来,阿七帮她掀帘,她点点头冲着阿七一笑,而后向老妇人轻轻颔了下首,看着林尧叹了口气道:“快把这个喝了,烧成这样,可别落下病根。”
还未待流徵将汤药递过来,就见小意手里拿着一锅铲,腰间系着一围裙,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人还未站定,就能听见声音:“掌柜的醒了?可想吃点什么?我和阿庄去做。”
林尧睫毛上还沾着梦里的湿气,她蜷在锦被里冲着众人一笑,接过流徵手里的药碗一饮而尽道:“抱歉,让大家担心了。”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雨中散落的箭镞上,看着屋内这几张关切的脸,这才恍然发觉。
何愁无弓无力?她早已有了千万支笔直的箭,何愁不中靶心?
待得众人退去,阿七这才握着一块玄铁上前道:“林娘子,今早我们赊铁收了批玄铁,淬火纹瞧着像是……兵部的制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