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场围猎的地点定在金明池。
金明池占地极广,相当于皇宫的四分之一。皇家设宴的地方仅在池畔一角,甚至未踏入真正的范围。这里是神巫闭关清修之地,即便是皇族,也不敢轻易进入。
可见立储迟迟未定,老皇帝心急如焚,又不敢无故惊扰神巫出关,便借祭祀之名在此举行围猎。九位储君候选者当然在列,还有来自其各自拥趸的世家子弟,足足三百多号人,都是京都惊才绝艳的人物。
神巫不会离开皇宫,但没人知道他具体闭关之处,可能就在金明池的某处。
据说神巫有沟通天地之能,他垂眸时檐角铜铃停摆,抬指间星河倒悬入盏。他吐息之间就使金明池的灵韵生生不息,无意间路过他的清风都能有开智的可能。因此,对神巫来说像后花园一样的金明池,对其他人来说,一草一木都十分凶险。
祭祀围猎持续十日。
金明池中央生长着一株万年生的渡生仙昙,花开一瞬,花败百年,生死循环,往而复来。一株能抵数百年修为,但神巫从来不理会它的开败,外人猜测因为神巫总是闭关,不愿意费心等它开花。
下一个月圆之夜就是渡生仙昙开花之际,错过就要再等百年,皇帝想要趁此机会采摘仙昙,让金明池灵力动荡,可能引得神巫出关,此时再献上仙昙作为他出关贺礼,一举两得。
围猎的最后一日就是月圆。
所有参猎者被分为五个阵营,分别配给赤青黄绿紫五色令牌。令牌可以计分,关键时刻可以还捏碎令牌传送出去,但也意味着出局。
最终摘得渡生仙昙者将成为魁首,但凡在过程中出力杀敌或与魁首同阵者,皆可累积积分。最终排名靠前者及其家族,都能获得丰厚奖赏。
最受皇帝偏爱的三皇子,内定的储君人选,必然是要拔得头筹的,黄队其他成员都是身份好修为高的,[白鹭依山]等四人就在此列。
姜淮所在的赤队则相反——人数最少,平均修为最弱,几乎是被针对的一队。。
五个阵营分别从五个相近入口进入金明池。眼前的场景震惊众人——金明池,顾名思义,在想象中应该是片巨大的湖泊,其上有曜曜白日或皎皎月光,照得水面如铺满碎金,云雾一起就如同仙境。
但众人眼前的“金明池”,俨然一方小秘境。幽绿藤蔓如蟒蛇盘踞在古木之上,暗紫色苔藓在石缝中吞吐雾气。没有飞鸟走兽踪迹,连风声都凝滞在叶片间,显得此方天地过分安静,只有行走间脚步踩碎落叶的声音。
即使脚下泥土还算干燥,但吐息间却有丰沛水汽萦绕鼻腔,像有只湿冷的手攥住心肺。让人感觉胸闷气短,平添烦躁。
姜淮扯散了领口,瞥见锁骨上浮现的诡异红痕——这雾气竟在蚕食灵力。
丹田内灵气只出不进,这对他们是好事,也是坏事——
北境灵力稀薄,将士们倾向于磨练自身,单论技巧,这里没人比得上姜淮和师剑辰。但若对方车轮战耗光他们二人的灵力,再用法术围剿……
姜淮撇了一眼师剑辰,发现他在看着自己散开的衣领发呆,于是曲起手指不客气地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想什么呢?”
师剑辰慌乱地移开眼睛,视线在空中寻找落点。
姜淮嗤笑一声,贴近,“待会跟紧我。”
他要转变策略,尽量避免正面对敌。
黄队实力强势力大,大开大合地在周边探索,看起来丹药补给充足,丝毫不受灵力停滞的困扰。其他队避其锋芒,也不想与黄队相争,甚至主动示好投诚。
毕竟不能挡了三皇子拿魁首的路,也不能马上被积分清零淘汰,最好的选择是保护令牌同时尽可能拿分。
第二天,三皇子所在的黄队和赤队交汇。
“姜淮没有和你们一路?”
“是……三殿下”
赤队的人低着头,羞愧难当。
他们实力相对弱,被分到和姜淮一队的使命不是夺魁,而是当三皇子的眼线,监视姜淮二人。但姜淮十分谨慎狡猾,昨晚在篝火旁随手摆弄的石子,今天早晨竟然化作困住他们的迷阵,然后甩开了他们。
“一群废物!都这么没用了不如就此退出,省得拖累我们。”
[踏月无双]在幻境里的身份是三皇子伴读,身世显赫,是以能在三皇子面前对赤队所有世家子弟呛声。
赤队的人心里叫苦不迭。他们都是被家族推举寄予厚望的,若开局就被踢出,家族势力受损,资源也会被削弱瓜分。于是纷纷告饶,自告奋勇地承担队伍中吃力不讨好的活。
“让他们留下吧。”三皇子哼笑,意有所指,“左右我队里已有一个废物了。”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投向队伍末尾。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瘦弱少年无措地站在那里,在众人目光中不禁后退半步,衣料在寂静中擦出破碎的脆响。他修为微末,衣衫朴素,面沾尘土,但不减容色,小小年纪已形貌昳丽非常——一双眼睛勾魂夺魄,眼尾朱砂痣像凝固的血珠,微凸的喉结在众人吞咽声中轻轻滚动。几个修士喉结跟着动了动,又在三皇子冷眼下慌忙移开视线。
谁能想到他是皇帝最小的儿子,九皇子呢?
九皇子“生父不详”,是京城众世家心照不宣的秘辛。他的相貌和他盛宠一时的母妃相似倒无可厚非。但他既没有觉醒皇族的神龙血脉,又只是个废灵根。这在集天地四方气运于一身,生来均有顶尖资质的皇家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出生就克死自己盛宠的母妃,因为流言被扔到偏僻宫室自生自灭。若非祖训,他根本没资格出现在这里。
眼下,九皇子被赶到队前,和赤队一起做投石问路的石头。
千年古藤虬结的阴影笼罩着队伍,当九皇子踉跄着被推至最前方时,腐殖层突然发出黏腻的呻吟。猩红孢子云在他脚下炸开的瞬间,后方传来此起彼伏的嗤笑——谁都看见他单薄的后背猛然绷紧,素色衣料被冷汗浸透,如同惊弓之鸟一样可怜。
“你背上是什么?”
孙家世子,幻境外的[听风来]冷冷盯住前方赤队某人。只见对方破损的衣襟下,裸露的皮肤浮现出大片凹凸不平墨绿色花纹。
被人道破后,那人仿佛才感觉到身体麻痒,开始抓挠着皮肤下凸起的纹路。
三皇子眼睛微眯:“是樔丝花,寄生类妖植。”
虽然金明池的生物在其他地方罕有,但是外围的生物被前人探索过。
这些人显然是刚开始就被寄生的,樔丝花需要七八天才能寄生成功,在这之前都可以治疗,治疗方法也简单,只要找到它的根系就行。
一番查验后,只有赤队的人被寄生。
“樔丝花寄生成功几率并不高,你们都被寄生,定是有人做了手脚。”
言尽如此,但赤队的人已经猜到——是姜淮。
“你们捏碎令牌回去吧。”
但赤队的人都面色犹疑,不想离开。
樔丝花寄生不算多么严重,只要被彻底寄生前找到解药都好治,他们可以回去找解药,捏碎令牌就算放弃资格,没有人愿意现在出局。
“不愿意?好。”三皇子点头:“我也觉得你们有更好的归宿。”
一边说着,一边猝不及防提起剑来,离他最近的赤队人被穿胸而过。
尸体被推入沼泽中,立刻被密密麻麻的沼泽生物蜂拥而上,一会就了无痕迹。
虽然炼气期的樔丝花不算多少分数,但寄生在人身上后就有了宿主的修为,三皇子这一剑等于击杀金丹期的妖物,分数猛然跃增。
金明池内屏蔽水镜,一场屠杀就此开始,离得近的赤队人猝不及防被杀,断手还勾在令牌系带上。外圈修士见势不妙立刻四散逃走,没有人穷追不舍,因为拉开距离后他们有足够时间捏碎令牌。
赤队人数减半,他们逃走后不约而同循来路逃窜——一开始进入金明池的地方都是樔丝花,罪魁祸首肯定在那里收集的花种,只要回去找到它的根系……
九皇子钉立在原地,刚刚站在他身边的人被杀,血溅到他脸上,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却在触及锁骨下方时诡异地消失了。那里藏着个蛇形印记,此刻正发烫如同烙铁。昨夜梦中见过的幻影愈发清晰——暗无天日的皇陵地宫,青铜锁链咔嚓的声响。
他从出生以来无数次地感受到这种召唤,但此刻印记的躁动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正推着他探寻源头,几乎抑制不住……
九皇子瞳孔微缩,身体微微颤抖,攥紧胸口的衣服。
三皇子拭掉剑上的血,看见他可怜的情态,讥讽道,“这就吓傻了?说你是废物真不屈才。”
九皇子垂眸敛去眸子里的神色。
那股召唤更加清晰了,只要更近一些,他就能辨别方位。但他是个没用的废灵根,如何能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顺利到达那里呢?
他不甘心就此放弃唯一进入金明池的机会,毕竟他有预感梦里的地宫就在此处。
九皇子黑沉的眸子盯着剩下赤队人逃窜的影子,他知道这些人去找姜淮了。
姜、淮……
从宴会上第一次见到这人,他的目光就不可避免的被他吸引。同样是人微言轻,孤木难支,为什么姜淮可以自信地站在殿堂之上从容不迫地朗声陈奏,在围猎上轻松连胜力压众人,而他自己却龟缩在末席的杯盏后,恨不得躲进阴影中。
他不由得心里生出怨怼,如果姜淮和他一样,一身沉疴烂骨,灵根被废,他还能像现在这样自信吗?
但怨怼归怨怼,他现在才是那个仰人鼻息的人。
姜淮不是好操纵的人,这一点他心知肚明。可眼下,他别无选择。他需要一个帮手。而姜淮,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