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饭店。

八角凉亭名为犀月，朝东方，望大海。脚下是悬崖断壁，浪花如雪，拍打岩石，远方是无极海潮，波浪滚滚。

大都临海，没有沙滩，沿岸都是奇峰，也没有海湾，风雨一起就巨浪滔天。犀月亭跃然临立在峭壁之上，如雄鹰翅间的一颗珍珠，是大都一处名胜风景。

苏焰独自在流沙饭店大厅内，透过玻璃，远远可以看到犀月亭。流沙饭店不亏是大都最好的饭店，连大厅里的风景也是这么的好。

今天二皇子有事外出，侍卫放假，苏焰出来闲逛。来流沙饭店是因为别人告诉他，这里有全大都最地道的南冥菜。菜单上果然专门有南冥风味的一页，可是仔细看却一道也不是南冥菜品。苏焰点了一道灌浆鱼。

大厅里喧嚣嘈杂，满是杯盘之声。

这些日子，是苏焰有生以来过的最舒服的日子，也是他的心最受折磨的日子。故乡的苦难是融入血液的记忆，家人的死别是烙于心田的哀伤，这些不幸的经历已经经过了时间的沉淀；而不多久前，朋友的惨死，还依旧强烈而真实，历历在目、就在眼前。他却为了活命寄仇人篱下。

二皇子繁音一直在追查南冥宝藏下落，苏焰被迫为他们提供自己知道的情报，这更让苏焰为自己感到不齿。但是他太弱小了，他什么都做不了。九朝天和泰安姑姑死后，他失去了和麒麟团的联系。

大道三千，蝼蚁一粒。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只蝼蚁，一只痛苦的蝼蚁。

此刻，苏焰独自坐着，手里反腐摩挲着泰安姑姑临死前交给他的那块石头。石头上模糊暗红斑纹，不知那是石头天然而有的痕迹还是后天沾染。他抚摸着，猜想石头的意义。

服务生端上灌浆鱼，全不似南冥的菜品。苏焰颇为失望。服务生引领一对男女到邻桌座位坐下，男的清秀文雅，女的娇艳漂亮。男的说，“我听人说这里的南冥菜很是地道。”

女的捂嘴笑道，“你听谁说的？”

男的道，“大众点评的呀。”

女的笑道，“亏你这么聪明的人，信那个，那都是花钱买的。”

男的笑道，“果真吗，我倒不知道。”

苏焰揣起石头。这两个人，眉目身形，都是似南冥人，头上隐隐都有红发。满堂桌椅，都是客人，偏偏这两个人就坐在了自己身边，莫不是缘分。苏焰想开口，却觉得未免唐突。

女子说，“你明天就要走么？”

男的道，“是。”两人都沉默。两心不舍之意，一片悠悠深情，已经从那张桌子传到了苏焰这张桌子。苏焰不由得心生羡慕。每个人都有感情，但是不是每个人的感情都可以有所寄托。越是羡慕世间美好，越是徒觉自身孤凉。

男的道，“点这灌浆鱼怎么样？”

苏焰不由得接口说道，“别点，那个根本不是南冥菜。”

男女二人都转头看向苏焰，苏焰自觉尴尬，不由脸色飞红。

这二人却格外爽朗，女子惊喜道，“莫非你也南冥人？刚才倒没有注意，一起坐。”

这男女，正是小志和予曦。云弃子已经救出，因为身体毒性还在，休息了一日，却不敢多停留，明日就要回程，今日，小志约了予曦出来道别。

小志道，“哦，我是想请姑娘吃南冥菜才约了这里，不地道吗？”

予曦道，“要想吃地道南冥菜，我倒是知道有个地方。”说罢笑看小志。

苏焰是真心想吃，他说道，“哪里？”思乡情切，最切在胃。尤其是无人可以倾诉衷肠的时候，故乡的食物就如同故乡的知己老友。

予曦道，“我带你们去。”三人就抛下了流沙饭店这大都最好的酒楼，一路穿街走巷，往山下的方向而去，待到了大都城最低的一层，都是普通百姓人家，市井杂乱小店，没有了高居处的繁华，倒是多了人间的烟火气。

予曦笑道，“这里可玷污了你们？”

小志笑道，“你可是小瞧了我，我出身之地可比这里更低贱多了。”

苏焰问，“我是离岛人，还没请教两位是哪里人？”

予曦笑道，“我是麒麟岛人。”苏焰道，“君主之大岛，我去过。”

小志说，“我是边城人。”

苏焰瞪大眼睛颇为吃惊，看予曦，予曦笑道，“他是个傻子，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把自己当成西罩人。”

苏焰说道，“一个地方人总有一个地方人的样貌。咱们南冥和西罩隔山隔海，风俗不同，人也不同，样貌看似差不多，然而实则大有区别。兄弟一定是南冥人，我一眼就可以认出。但是，…”

小志问，“但是什么？”

苏焰道，“但是兄弟你样貌虽是南冥人样貌，眼神却不似南冥人眼神。因此我猜想你一定是南冥人的后裔，在西罩出生长大。”

小志笑道，“这南冥人还有什么奇特的眼神么？”

苏焰道，“倒不是南冥人眼神奇特。总之是能看出来的。”

予曦点头，对苏焰说，“确是如此，我只看一眼就知道你是我南冥的人，但是他，我也是逐渐才认出来的。”

小志道，“被你两个人一说，我就不得不是南冥人了。”

三人说笑，到了一处门脸破旧的小店。

予曦第一个进来，说道，“带朋友来吃饭。”

苏焰进去，扫视店里，不由心中一阵狂喜。店内陈设，都是故园模样，一股海带汤的味道飘荡在空气里。小店里没有客人，店主粗衣宽袖，正在擦拭桌面，也是一眼的南冥人。

苏焰欣喜之余，不由得眼圈一红，差点落下泪来。予曦与店主熟识，笑道，“启叔叔，我刚认识的南冥朋友，给我们来几个地道的小菜。”

启叔看几眼，却不怎么热情，冷淡说道，“莫要什么人都带来，我小店怕受不起。”予曦却笑道，“我们只是想吃地道南冥菜，这个傻子带我去流沙饭店，你说怎么办呢？”

启叔冷笑，进去厨房弄菜，很快端上来两碟子凉菜，腌鱼、纳豆。

小志端坐，察言观色，心里已看出端倪，这店十有八九是南冥地下党接头的地方，这店主启叔大概是不愿意予曦将认识的人随便带来。

苏焰心思单纯、毫无察觉，完全被家乡菜品吸引，面对两盘小菜倒像是对了什么神圣的东西，看了许久，端端正正夹一口腌鱼，入口，细嚼，道，“好吃。”眼眶竟红红的了。启叔面虽冷，见如此情景，也不免感伤，叹一口气，道，“哪里好吃。大都的食材，如何做得出本土味道，不过是聊解思乡罢了。”

三人边吃边叙谈起来。苏焰将自己来到大都经过，除了麒麟团身份未说，其余的一一说来，最后道，“只因为几句话不投机，同来的人都被二皇子杀了，我如今只为了生活，在他府里，苟且偷生，心里实在不安”。启叔已经在一边听的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了。

小志猜的不错，这家连名字的都没有的、藏在最平常街道内的破旧小店就是麒麟团在大都的根据地。九朝天负责和店主启叔单线接头，自他死后就断了联系。此时，听苏焰说道九朝天的名字，启叔心里明白，暗自记下，却没有马上相认。启叔是一个心思慎密的人，在没有弄清苏焰现在的立场之前，不敢轻易泄露身份。

予曦道，“人生在世，多是身不由己，我又何尝愿意在大都为娼？你也不必自责，为了一时意气白白死了倒是不值得的。”

苏焰听予曦如此说，眼泪疏忽落下。

小志做不经意，挑几缕小菜，问道，“你家二殿下平时都忙些什么？”

苏焰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侍，并不知道他日常，不过今天，我倒是知道，他去了他舅舅家里，他这亲舅，就是千秋侯莫绍祖，人称莫侯爷。二殿下亲自向皇上推荐的，刚刚被任命了皎玉城太守，统领百花省军马。莫侯爷马上就要启程上任，二殿下去莫侯爷府上恭贺兼道别。”

这皎玉城乃是西罩第二大城，也是无极地到大都的必经之路，城坚墙固，城外有一条大河流过。小志不由问道，“这莫绍祖可懂的领兵打仗？”

苏焰诚实道，“我不知道。”

予曦笑道，“你们不知道这位二殿下生母的身世吗？”

繁音之生母，如今之莫贵妃，不过是一个酒肆店家之女。吾皇年轻时候喜欢游玩，微服民间，在一处山庄里遇见这女子临轳沽酒，貌若桃花，皎皎如玉。吾皇一见倾心，痴立不行。于是日日去这轳上饮酒，你来我往，互生情意。酒家之女终得入宫，次年就生下二皇子繁音，被封为莫贵妃。贵妃盛宠，全家都被加封。婉贵妃亲弟，即莫绍祖，从一个平常的酒家之子，平步青云，也被封官进爵。

如今，莫贵妃虽然已经年老色衰，贞德圣主身边早有年轻宠幸的新美人贵嫔，但是皇恩依旧不减。二皇子逐渐长成，英姿俊秀，更是深得贞德圣主喜爱。贞德圣主对莫家之恩愈重。莫绍祖官至侯位，如今被封了皎玉城的太守，统辖百花省军马，手握了藩镇大权。

小志道，“这样看来，这个莫绍祖靠裙带关系发达，大概是不懂的打仗的。”苏焰道，“且不管这些，这些菜真的是南冥土菜，你应该好好尝一尝。”

鱼肚菜是在南冥是一道稀松平常的小菜。启叔却是当成压轴大菜端上来的。大都临近无港口，鱼都是从远处运来，鱼肚更是贵，不如南冥处处是海滩，处处有鱼，鱼肚最是平常。这道菜是将鱼肚用鱼胆汁浸泡去腥，味苦，柔韧鲜美，鱼肚内塞各式小菜，再包浆油炸，蘸小料食用，南冥七十二岛都这菜品。

苏焰咬一口，笑道，“启叔，在我们离岛，这鱼肚里包糯米碎肉，不包蔬菜的。”启叔虽冷脸，语气里却也温暖，道，“麒麟岛都是包蔬菜，哪有包肉的。”予曦笑道，“我听斐大哥说，在他们修罗岛，鱼肚菜里包桂花糖，笑了我好几天，鱼肚菜怎么能是甜的？”

启叔暗暗给予曦眼色，意思是不要随便说团内人员的名字。

予曦假装没看见，苏焰浑然不觉，哈哈笑道，“鱼肚菜是甜的？怎么可能，那还叫鱼肚菜吗？”予曦也说，“对啊。”两人自顾大笑。

小志从没见予曦这样的笑过。他不由得心驰神往，对那遥远的南国产生了无限的想象，那是怎么的地方呢，那里的天空又会是怎么样的天空？那里的人是不是都想眼前的两位一样，纯真美好？他自己，会是南冥人吗？二十岁还没有到，地窖书库的书尚未读遍，他出了边城。

启叔的话打破小志的沉思，问小志道，“你是哪里人？”

予曦替小志答道，“他从小生长在西罩无极地的边城。但是，启叔，你看他的模样，难道不是咱们南国人的样子？我看这几天愈发比以前更像了。”

小志头上的红发又多了几缕。他自己也发觉，他的身体与在边城时不相同了，他感到身体更加轻盈，精力也更充沛，不似以前的虚弱。

启叔将小志细细打量了一番，说道，“他被下了封印术，只是已经破了。”

到此时，小志已经并不震惊了，他笑道，“你怎么能确定？”

启叔冷笑道，“南冥十八封印术，上封无上法力，下封一草一木。我虽然不通，还是能看得出来。你三日后来，我找能人给你看一看。”

予曦将期待的眼神看向小志，她不希望小志走。

小志何尝愿意走，他舍不得予曦，也舍不得不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然而，千里危城，一月之约，还有万马千军，一片江山在迢迢北方。

他笑道，“多谢启叔，可是我明日就要走了，等我再来之时，我找你。”

“去哪里？”

“回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