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在刀剑交击声中迸裂成雾。陆寻英旋身一刺，姬暮野五尺的□□已横封中路。两刃相撞炸开青白火星，溅在泥浆里“嗤嗤”作响。

除了姬暮野，一时之间竟没人敢往前去——开玩笑，他刚才一剑一条人命的身手众人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刀剑相贴，陆寻英轻嗤，“不错，你们主子还找了个硬茬子来。”

“铛！”

不过眨眼间，两人手里兵刃相交数十次，姬暮野使的斩马苗刀，刀尾破风时，润如酥油的春雨都被伤得凌厉，金铁交接声里，陆寻英的轻剑似银，沿着他刀锋寸寸游动，剑底明光，照亮姬暮野蒙面巾下的脸。陆寻英虎口震裂的血顺着剑柄血槽蜿蜒，混着雨水在两人足下汇成赤溪。

他忽地错步佯攻，剑尖却在最后半寸划向旁侧刺客，姬暮野闪身让时，剑锋早洞穿他身后那人咽喉。

“好狗。”陆寻英傲慢地笑笑，挽了个剑花去挑姬暮野的□□，“怎么说，手滑了，还是心虚？”

姬暮野用正面硬劈压住他，抵近时低语，“别拆我台。”

陆寻英眼睛里盈盈地笑，脚尖用力从他刀锋下滑走，反身击向他身后刺客，手腕却微微发颤。

春雨时节，机械潮湿，刺客里没人带弩，柳叶飞刀却是管够，姬暮野眼看着三枚柳叶刀飞向陆寻英身后，他再翻身回防要晚半分，咬着牙根子横刀替他挡了，刀被车壁反弹开去的清脆响声里，斩马苗刀堪堪停在陆寻英后心，长剑贴着姬暮野颈侧划过——却只削断几缕被雨黏住的碎发。

萧祁瑾在绵绵细雨里惨叫，“季棠，寡……寡不敌众啊！”

“闭嘴！”陆寻英嗓子像被什么呛住了，声音闷闷的，血槽饮饱的剑身失了轻灵，在他手里竟重若千钧，“寡什么寡，萧三你别多话……”他靴底打滑撞上车辕，剑柄抵住小腹才堪堪站稳。

林间，幢幢黑影晃动，制式牛皮靴碾断枯枝的脆响，混入骤雨，都不可分。旁人只见陆寻英白衣浴血，唯有姬暮野瞥见，他握剑的右手在颤。

他频繁地抬起头来看树林外头，姬暮野持刀进一步，封死他的视线。

蒙面巾底下，他声音发沉，“看什么呢。”

陆寻英抬头要说什么，一声箭鸣突然裂空而来，恰死钉入姬暮野身边一名刺客咽喉，陆寻英面露喜色。

“媚姐姐！让我好等！”

桃花马蹄踏碎骤雨，李静媚的七尺枪尖在雨帘里锐利地探出头来，接着才是她红缨盔甲上的白羽，耳上犹带红宝石耳珰，在雨幕中似一滴鲜血。她伸手一带马头，带甲战马人立而起。

“千牛卫何在！将这帮刺杀皇子的乱臣贼子拿下！”

局势瞬时倒转，刺客显见也是受过死士训练，默契对望一眼，剩下的几人已合围扑向车辕，李静媚稍微侧身，自身后摘下雕弓，三箭齐发，箭羽犹颤，人已气绝。陆寻英寒剑一闪，最后一人刀尖距萧祁瑾不过数寸时，轻剑已穿透他咽喉。

“三殿下安否？”李静媚勒马止于车辕前，萧祁瑾哆哆嗦嗦爬出来，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李静媚，张口喊了她名字，被李静媚一把塞回去。

“安就得了，好生坐着，别出来现眼。”

千牛卫玄鸟旗自她身后浮现，似此刻压在京城外围的乌云，西南坡轻骑卷地，都是附佘名马，这是李静媚的亲兵，都是年轻女子，挽强弓，带长陌刀，掩映入林中便血雾骤起，将剩余的埋伏逐入包围圈。

陆寻英借了个千牛卫的战马，翻身往树林里冲。

“你去哪儿？！”李静媚喝道。

陆寻英白衣似月，被风扬起，飘洒在林中，“替你寻寻还有没有漏网之鱼，抓几个活的去理刑司，媚姐姐，你护着三殿下先走！”

陆寻英的本事不遑多说，李静媚也信他，喊了声自己当心，也顾不得再多问，护着萧祁瑾边战边撤，眼看着陆寻英的身影消失在林中，所有的刺客都追着萧祁瑾，只有一人直冲陆寻英的方向而去，没半分犹豫，极为决绝，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扯天触地的雨幕中。

身后的脚步终于只剩下一个。陆寻英踉跄扶住身边一棵冷杉，粗粝的树皮硌着他的手心。

他回头看，姬暮野还带着那可笑的蒙脸布，他张了张口好像要笑话他几句，没来得及说话，一口鲜血喷在地上，剑几乎脱手，剑锋在青石上刮出刺耳鸣啸。他眼前一黑膝弯一软要往下跪，没跌进积雨坑里，撞上火炉般的胸膛。

“别动。”姬暮野的喝令混着胸腔震动传来，震得陆寻英浑身发麻，臂膀稳稳横亘腰间，他体温很高，几乎烫人。

陆寻英闭眼都能描出对方眉间沟壑，他也懒得睁眼，就借着他手臂缓这一口气，也许看他好半天没声响，姬暮野将手伸向他锁骨处，好像要解他衣服看看伤着了哪里，护腕硌着他锁骨。陆寻英忽地攥住那截手腕，指尖陷进他掌背旧疤。

“省省……我是身子虚，那么几个小喽啰，还伤不了我。”

林间残雨忽地滂沱，姬暮野用自己的身子给他挡，牢牢护住他在雨幕之下，黑色的树枝丫在天空里晃动。

陆寻英听见他在雨声说，“……你该跟着她回去。”

“谁？”陆寻英明知故问。

“李静媚。她能护你平安回去。”

“我狂悖疏慢嘛，我不想……”陆寻英喉间滚着血沫低笑，被呛着了就又咳嗽两声，姬暮野拍着胸口给他顺气。

“不想什么？”

陆寻英闭上眼睛，咽下满口的血，“不想给他们看了笑话。”他声音好像低哑地唱歌，“看客候场呢……御史台的笔录官……咳……都爱写文安侯呕血三升的折子……”

“他们知道谁看了就高兴……”他不用明言，姬暮野也知道他指的是谁：京都，这个使用西北又防备西北的地方，以权谋野心吞噬姬暮野的父兄，又谋划要吞噬陆寻英的地方。

在得知他们的狼狈之后，必将饮会，必将飨宴，必将欣然嬉笑。何时才会停止呢？或许至肉食者成为血食，万顷的金銮殿碎裂方止。姬暮野这样想着的时候，阴影在他眼中逐渐汇集。

骤雨在姬暮野肩甲汇成瀑布，冲淡了他手边陆寻英的血迹。

陆寻英染血的指尖突然攥住玄甲，他借力仰首贴上姬暮野耳畔。雨幕将树枝碎叶刮得乱响，倒衬得他气音格外清晰，“倒是你，追来作甚？不怕他们疑你？”

姬暮野低头，喉结擦过他开裂的唇，“不会，他们会以为我是要对你斩尽杀绝。”

陆寻英低笑，引着姬暮野的手覆上颈脉，指尖亲昵地搔刮着他腕子，“要杀我啊，那现在可是……良辰吉时。”

姬暮野拇指骤然压上跳动的血脉，指间玉石扳指寒气激得那片皮肤起栗，他指腹缓缓施力，在苍白的颈间碾出绯痕。

“嗯，是啊。”

陆寻英却被他这摸猫一样的手劲，顺着慢慢缓过气来，他看姬暮野一脸认真，开口想刻薄他两句，冷不防姬暮野忽然把他提起来拉向自己，未尽的讥讽便被铁腥味封缄。

姬暮野掌心扣住他后颈，唇齿碾过他唇上开裂的伤，血味在两人间持续纠缠。

陆寻英头回在这事上被人抢了先机，他有点悻悻，“趁人之危？”

姬暮野用手腕擦去自己唇间的血渍，“帮你续气。”他还理直气壮。

“……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

话未说完又被封唇，这次是陆寻英先扯下他的领子，咬牙切齿，“成，那师兄就好好教教你。”

等陆寻英彻底缓过来，两人才往出走。此时暮色已经四合，漫过染血的老槐，残阳将林间积雨染成赭红。

陆寻英走便走，但不老实，用靴尖挑拨地上的尸首，看那些外伤，也看那些没任何外伤就死在地上的人。他用剑转过那些人的头颅，看见他们黑紫的嘴唇和嘴边咬碎的腊封毒囊。

“媚姐姐要失望而归了。”他说，“这些人……不是骁骑营的吧？”他转头看向姬暮野。

远处寒鸦已闻见了血味，在树上跃跃欲试要跳下来，给地上投落一个很长的影子，不时发出咕咕的叫声，好像一种似笑非笑的低吟。

“不是。”姬暮野确认了他们的面庞，“骁骑营左右卫，都有制衡统领之责，柳师信的手伸不进我跟淮岑的卫所，也没有本事在我们眼皮底下调走那么多人。”

死人的血已经凝固，在愈来愈沉的暮色中幻成青黑，影影汪在地上。姬暮野扯下自己的外袍裹住陆寻英。

“送你回去。”

陆寻英挣开他的手，“免了，没取我性命，你还是想想怎么同柳师信交代。”

冷不防姬暮野手去握住他还没归鞘的剑刃，在自己小臂上又快又准地割了一刀。陆寻英没想到他突然会来这么一手，阻止不及，只来得及诶了半声。姬暮野随手撕了条斗篷把小臂上的伤口缠紧。

“没追上，你内伤遁逃，我挨了一刀。”

残阳最后一缕金线扫过陆寻英骤然弯起的唇角，他笑了，脸上恢复些血色，就去拍姬暮野手臂，“怎么下这么大的血本，我怪心疼的。”

姬暮野蹙眉躲开，陆寻英没得逞，啧一声，“怪小气的，我疼疼自家师弟不成？”

“不如先疼疼你自己。”姬暮野道，他踏过一地尸首血洼，倒提五尺来长的□□，看着陆寻英的眉目间却有些温暖。

陆寻英看着他不由得笑了，他是刻薄寡恩的凤目薄唇，笑起来便如春冰初融。

“回去吧。”他指了指姬暮野背后，“我走这边，你走那边。”

姬暮野点了头，竟然真乖乖沿着他指的方向走了。陆寻英换了个方向徒步入城，他方向感相当不错，没过多久摸到坊市外围，气短想咳，用袖子捂着咳了几声，拿下来看全是血点子。

陆寻英苦笑一声，捱着继续往里走，速度慢了，眼前几乎看不清东西，他就用手摸着墙，一步步往里蹭。

等终于摸到熟悉的竹墙时，腿上灌了铅一样，半步也挪不动，便靠着竹墙滑坐下去，随手捡了块石头丢那竹墙旁边的大门。连丢好几块才有人开门，是许华严的书童，看见白衣染血的陆寻英坐在墙边，吓得嗷一嗓子。

陆寻英毫不在意，他扯着苍白的嘴唇冲那孩子笑笑。

“别怕……我找你家大公子，帮我，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