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听说。”陆寻英捏着折扇眨眼,一脸无辜,“只是觉着要是你跟三殿下,那我一定会提前知道。”姬暮野啧一声,知道又着了他的道。烛色里,他轻声笑道,“也罢,你投东宫,我投三殿下,咱们就还有得斗。”
这话有心无意,姬暮野抬眼看向他,他眼神柔和,没有一丝一毫敌意,柔软的唇中却吐出精心筹划的讥讽,“叫你的孩子们也当心着些,我这理刑司里,还没有审过右卫将军。”
姬暮野懂他话里意思,突然上手按住他腕脉,他也不躲,笑眯眯瞧着,听姬暮野往下说。
"理刑司少卿这般羸弱,不如来禁军营练练筋骨。"姬暮野掌心厚茧,压着他腕间淡青血管,"正好教教你何谓军纪。"
陆寻英腕骨一翻,将他手腕扣在桌子上,最后一次凑近了他耳边,“我可不耐烦……要找我,亲自到我府里来。”
说罢,他不待姬暮野反应便扬长而去,走的时候穿的还是他的披风。
离奴见他走了,才从外面进来端水盆,少年侍从微蹙眉峰,小家伙为姬暮野不值,有点不快地抱怨,
“这什么人呢,倒像是咱们欠了他什么似的。“
他话尾在姬暮野漠然的神色里消了音。离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将军的枕边扔着一把扇,湘妃竹扇骨上还缠着金丝,张扬得一眼就看得出是谁的东西,跟冷铁铸就的刀甲,没一点装饰的屋子,素服的姬暮野都格格不入。
离奴很有眼力见地往前凑,试探着去拾那折扇,"将军若不愿见,属下去文安侯府送还?"
姬暮野摆摆手,“罢了,天晚,又刚来,你跑丢了怎么办。你去歇着,待会儿天要亮了。”
他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刚送来的禁军虎符上铜铸纹路,虎睛处镶嵌的蓝宝石映着烛火。陆寻英走的时候就是半夜,他不知寻思什么,整一夜竟没睡,就坐在桌边,看着天空由深蓝转为淡青,案上烛泪凝作琥珀色山峦。
晨光割破云层时,姬暮野的身影早出现在宫道之内,骁骑营的玄铁辕门正在霜色中缓缓开启。这座屯兵两万的禁军中枢紧邻紫云宫承天门,十二座黑石砌就的望楼如同巨兽獠牙,拱卫着正中央龙纹照壁——前朝名将许琰亲书"止戈"二字却已斑驳如血痂——处处堂皇,却又处处有腐朽之气。
姬暮野勒马于描金门槛前三丈。抬手身后亲卫截住声息。马蹄铁叩击金砖的脆响戛然而止,仿佛十二张硬弓同时断弦。
"将军,辕门已开,禁军规矩,过此门就要去兵器了。"值守卫士抱拳行礼。
姬暮野转头向亲兵沉声吩咐,“卸刀。”,以身作则,先把自己那四尺来长的斩马大刀递给了禁军卫士,那刀沉得不得了,把前来抱刀的卫士险没坠下一大截去。
见将军解刀,离奴、秦川,姬珑等亲兵才跟着卸下佩刀,十二柄雁翎刀齐刷刷插入辕门石槽。
朱漆门廊底下忽有金铁震鸣,转出个玄袍人影。是个约莫三四十的中年人,护额压着两道断剑眉,紫金鳞甲外罩条名贵的玄狐大氅,每片甲叶都錾着狴犴噬鬼纹——这逾制的凶兽图样随他步伐在晨光里明明灭灭,两侧持戟卫士都恭敬低下头去。
“柳统领。”姬暮野翻身下马,这人是谁已不庸多说。
"姬少将军?"他靴尖碾碎檐下冰棱,镶着东珠的麂皮手套按住姬暮野马鞍前桥。翡翠扳指磕在描金鞍纹上,震得纵千山喷出团团白雾。
柳师信看看他空空如也的腰间,笑道,“"令尊当年进京述职,这把刀可是圣上亲赐免缴的。如今姬少将军既掌了禁军右营,就是我骁骑营的人,带刀过这辕门——岂不是天经地义?”
他唤噤若寒蝉的值守卫士,“没看右军是奉虎符过来的?眼睛都哪里去了!将右军的刀拿过来。”他顺当地换了称谓。姬暮野又止住,“不必难为他们。”
“也罢,先进玄武堂,右军远道来了,坐下吃杯薄酒。”
二人踩着新垫的青石板往深处去,沿途青铜兵戈戟架,映着冬日晨光森然如林,可如姬暮野这样的宿将看得出来,那些兵器久无人用,几乎已经生锈,充其量算是好看的摆设。钉满铜钉的柏木门两人绕过足足三重,侍卫才又掀开猩红锦帘,这骁骑营的节堂竟然藏在武库后头。
里屋四壁挂满边塞舆图,中央铜铸的关中沙盘尚凝着夜露。柳师信解了氅衣掷在虎皮交椅上,忽然倾身压住沙盘边缘:"我的那封信,想必右军接到了?"
"什么信?"姬暮野眼睫未动。柳师信闻言皱眉,“你没接到?”见他仍不言语,喉音又低三分,"关西战事急报走的是六百里加急,右军莫要哄我。"
“关西战事急,路上遗失了也说不定。”姬暮野平静地回复。
“既然如此,为何来此?”姬暮野抬起头看他,好似十分坦荡,“圣上诏令,不敢耽搁,只是这京中的雪不比北地小,末将也想寻个屋檐躲雪。”
他垂眸,静静地盯着节堂里摆着的青铜兽头灯,“可我不能跟陆家站到一起去。”
柳师信忽然笑出声来,“到底是西北养出来的好刀,哈哈哈!那姓陆的自取灭亡,连陛下的心思都敢违逆,他死期不远,咱们爷们只管看他笑话,等抄家灭族那日,就知道神不神气了。”
他伸手拍拍他肩甲,“去东营瞧瞧你的兵,往后……"他转身拎起刚烫的酒壶,为两人斟满两盏,"快活日子还长。"
两人酒刚斟过一回,那猩红的帘子动了动,柳师信唤声进来,廊下候着的侍卫立即趋前两步,单膝触地时铁鳞甲发出细碎响动。
“统领,千牛卫换防了。”他将细草黄纸写的军报呈上。
“换了也让他白换。”柳师信嗤笑,接过来看了一眼顺手揉了,"传令卫城,千牛卫今日当值懈怠,全员调至庆金桥整训。换骁骑营接手防务。"
姬暮野静静听着,帘幕里漏过一线光,映得他眉骨投下的阴影极为凌厉。柳师信官压李静媚一级,这话他确实说得。
"李统领治军素来严明。"柳师信吩咐完了,转身将冷透的酒液倾在炭盆里,青白火焰倏地窜起半尺。青铜兽头灯跟着晃了晃,"不过她也要嫁人了,操心的事多,卫城大事,不该她跟着胡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姬暮野摩挲着冰凉的空盏边沿,眼皮都未抬:"末将只管奉诏行事。"
柳师信盯着他腕间泛青的旧疤,那是附佘轻骑特有的箭簇留下的痕迹。他突然大笑起来,将整壶热酒推过去:"好!到底是上过战场的明白人!"
姬暮野仰头饮尽铜壶残酒,喉结滚动间瞥见帐外晓色已显,便起身向柳师信拱手。
“统领,不叨扰了,我去东大营看看。”
柳师信没哄他,他走时果然从禁军侍卫手中拿回了自己的刀。
东大营辕门半倾,守卒裹着偷裁的豹皮酣睡。姬暮野靴尖踢开挡道的箭囊,二十支白翎箭散在结冰的泥地里,箭头锈得发褐。
营房梁上悬的柘木弓突然砸落,姬暮野下意识抬手接住,上头的飞熊纹早已分崩离析,倒三道新鲜的裂痕横贯熊目——像是赌钱输急了扔地上砸的。
姬暮野的脚步停在一伙赌钱的军汉身后:这也难免,这帮人不当不正,坐在大路中间开的盘口,旁边闹闹嚷嚷围了一群的人。
"新来的?"络腮胡军汉抬头瞟了姬暮野一眼,甩出四枚铜钱,袖口沾着马粪渣,"要赌先押刀。"
姬暮野竟真的解下佩刀,拍在赌桌上。四尺七寸的寒铁重刀震得铜钱跳起,好几枚落在地上。他浑身冷气慑人,那几个人脸上的嬉笑之色消失了,赌桌旁七八个军汉齐刷刷按刀,络腮胡的铜钱被震倒在桌缝里拔不出来。
“哪来的野小子,敢他妈到禁军爷爷的地方撒野……”
姬暮野反应很快,铛一声用刀鞘就挡住了对方抽出半截的刀,刀鞘破风声响得突兀,最先拔刀的那人被抵得踉跄后退。
"骁骑营令二十四,当值聚赌者,鞭十。"
“你他妈谁啊?!”被挡刀的络腮胡子抱怨。
“右卫将军,姬暮野。”姬暮野一手稳稳握着常人拿不住的,将近五尺的长刀,另一手慢条斯理将虎符搁在桌子上。
上过战场的杀气是骗不了人的,更兼虎符在前,对方的脸一下就白了,手有点发抖。
姬暮野顺势收刀,对方的刀跟着他撤力的动作当啷就掉在地上。
“把你们管事校尉找来。”
“管事校尉……在外城吃酒。”军汉不敢看姬暮野的脸。
“骑都尉也行,谁给你们批的休沐,就找谁来。”
好几个人一路小跑去找到了骑都尉,此人是个方脸阔额,左眉断疤的汉子,见到姬暮野就抱拳,认错态度相当好,是个老兵油子。
"将军恕罪,这几日大雪......"
"大雪封了校场,倒封不住赌桌?"
骑都尉赵延答不上来,只能唯唯诺诺,“原先右卫将军的规矩……”
姬暮野抬手,示意他噤声,“既然右卫将军换了人,那从今天起,这规矩就改了。容你们一日的空,后日寅时三刻,我要在辕门点卯,不来的自己掂量。”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谁有眼力见,先站直了道一声将军恕罪,十几人如同受了点醒齐刷刷都站好了,此时方才显出点守卫京师的精气神。
姬暮野未言语,让那种凝重肃然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将刀轻轻倚在桌边,又从甲绦上解下光禄寺卿送的玉佩扔给离奴,“罢了,今日饶过。既然听令,就是我的兵。离奴,去换几头肥羊好酒,吃饱了才能打仗。”
料理了当值聚赌,又是整顿军械——和千牛卫同卫坊市外城的左军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这右军武库里能用的兵器就不超过三成。无他,天下承平日久,京中禁军有近十五年不曾参战,明德皇帝病重,更是连操演一并免罢,日子一长,自然马放南山。
姬暮野虽是北地姬家军少将军,也算和陆玉晓平级的半个主君,但毕竟行伍出身,无半点骄矜之气,做事极有细心耐心,索性让骑都尉和东大营主簿点了军械册来,照着姬策之前教过的做法一点点细查,又让请监军御史吃了酒,搬了军纪册子来,这一来一去,就到了红日平西。
校尉还没找回来,淮氏家传的破云枪尖挑开了他的帐幕。
“这么快?”来人甩镫下马,白狐裘领沾着雪粒子,眉眼被银甲衬得愈发疏朗,“我听了璇儿的信,以为你还得几天到。”
姬暮野一手握着书卷抬头,见是与他有搏虎之交的淮岑,表情松动些,“都是我身边亲兵跟着,用不着什么仪仗,就到的快些。怎么……你也来查营?”
“查什么营。”淮岑这自来熟笑着去拍他肩甲,掌心金丝护腕硌得铁面叮当响,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这禁军营就是个塌窝子,外面看大的没边,内里早就撑不住了。”
他凑过来时,姬暮野嗅到他身上淡淡酒香和寒江城的名贵熏香混在一起的味道,“我爹送的霜天烧还撂在我营中,走,跟我上琼枝楼吃酒接风去,何苦跟他们耗着。”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姬暮野还真站起身来,“也好,坐了一天,我怪费神的。”
连淮岑都有点吃惊,他都做好三请三让的准备了。姬暮野接过离奴递来的大氅,没忘了叮嘱他,“军械册你们理着,缺的拿朱砂笔标一下,回来我看。”离奴乖巧地答应一声。
琼枝楼的丝竹声被隔在三条街外。许华严搁下笔时,青瓷笔洗里映着的烛火突然碎成万点金星——父亲紫檀木杖叩地声震得案头纸响。
“写《清净抄?》”许恪在长子书房门口站了站,声音由远及近,“大理寺卿求你的字求了好些时候,该给他写一副。”
许华严垂眸,几卷地契上的血手印在光晕里,于他腕下舒展开来。
“禀父亲,儿子在抄岳田芙陵城近三月的折卖地契。”
许恪的阴影近了,他拾起带着血手印的地契,眉头间沟壑加深,“抄录这些作甚?”
许华严恭敬地移开镇尺,“柳氏在峦江新开三处别业田庄,都是……”